「那麽是想要谈你跟另一半的相处吗?如果有必要,可以邀您的另一半一起来谈。」
他摇头,「是我自己的事。」
「什麽样的事?」
「我再确认一下,不好意思。」
「还有什麽不清楚的吗?」我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当然我是不介意多谈一次。
「如果是……刑事案件的话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不自在地拿下眼镜,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双眼眼头之间,紧闭着眼睛,用嘴巴大力喘了几口气之後,再用左手抹了抹脸,重新将眼镜戴好。
「刑事案件也在保密范围内。」我说,「除非我从你的谈话中明确感觉到你或是其他什麽人可能将会受到伤害,那就得通报了,这叫做预警。」
「真的?」
「如果是你或你关心的谁可能遭遇危险,你应该会去报警,不是来谘商;那麽……是你有想要伤害谁?或是已经伤害了吗?」
他连忙挥手,「没有,我没有想要伤害谁。」
那是已经伤害了?
「至於已经伤害……」他接着说,「那也不用报警……或者是说,不需要再报警了……」
「听起来,这就是你今天想要谈的事情了?」
他点了点头,开始用第三人称的角度说起一桩往事……
(3)
有一对相差两岁的兄弟,在高中毕业之前,兄弟俩都非常优秀,弟弟的表现甚至更强、锋头更健,在亲戚眼中获得更高的赞赏。可贵的是,兄弟之间感情非常好,弟弟始终将哥哥当作榜样,获得杰出成就的时候,哥哥甚至b弟弟还要开心。
但在弟弟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他脑中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启动了「思觉失调症」的剧本,从那时起,学业成就逐渐从剧本中退场,就医纪录和用药反应日渐填满生活篇幅;不幸的是他的大脑对药物的反应并不理想,不仅妄想与幻听幻觉无法被药物有效压抑,甚至药物本身还带来许多痛苦的副作用。
他看过美丽境界这部电影,他听过医护人员说过的许多思觉失调症患者的好的生命故事,他试着去和疾病共处,找到生命的意义。但是他好努力好努力,还是办不到。渐渐地,他从学校消失、从同侪间消失、从家族聚会中消失
本来在外地就读一流学府的哥哥,二话不说地在新学期转回家人所在城市的地区型大学,说是为了帮忙父母照顾弟弟,住家里通勤上学b较方便。弟弟在清醒的时候感激哥哥的牺牲,但被妄想袭击的时候却克制不住哥哥是为了方便监视并伺机加害他的想法,相斥的认知纠结出浓重的无能与罪恶感……
哥哥在完成了研究所学业和服完兵役之後,进入了心中一直向往的外商公司,一段时日过去,在公司的表现逐渐被认可,似锦的前程像是没有尽头的红地毯一般在他眼前倘开。
於此同时,弟弟所听见的,都是一些充满不确定的安慰或愿景。他不确定再这样下去会怎麽样。病情会怎麽样?生活会怎麽样?家人会怎麽样?清醒的时间会变多吗?或者迷离的失控会让他越来越像个称职的疯子,在邻里之间被另眼看待、避之唯恐不及?
直到那一天
哥哥加班晚归,在离家不远的巷子口遇到咆哮的醉汉,醉汉纠缠过来,甚至拿出了刀子;一阵扭打过後,刀子cHa进了醉汉的腹部,哥哥的手…紧紧握着刀柄,沾了血在发抖脑中闪过的是美好的前程和家人
突然间,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转头一看,是弟弟,他忘记已经多久没有看见弟弟那麽锐利的眼神了,这些年来的胆怯、疯狂、质疑、迷离、不确定……在那一刻消失无踪。
「哥,你冷静听我说。」弟弟挪开了哥哥握刀的手,换成自己握着刀柄,染上血迹。「这里没有监视器,趁现在没有人,你快回家,冷静地、像平常那样回家。爸妈都睡了,你洗个澡然後ShAnG睡觉,一切,就像平常的加班日那样。」
「你」
「我也跟平常一样,是那个邻居都知道的,会在深夜跑出来乱晃乱叫的疯子。疯子凑巧遇上醉汉,他Si了,我活着,法律说不定还站在我这边。是幻听叫我这麽做的,是外星人叫我这麽做的。」
「你g嘛这样?」
弟弟露出哀伤的温柔眼神,「我很累了,与其被病情和药物折磨、期待不可捉0的未来,没有什麽事b现在更有把握了。保护你、扞卫你的未来。我负责活在Y影底下,你就好好待在光明之中吧。快点走,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哥哥拖着恍惚的脚步走向家门,突然听见背後传来弟弟的吼叫声。他转头,躲在巷子的暗处偷看,弟弟的叫声x1引了注意,远处传来尖叫声。他分不清楚弟弟现在是装的,还是真的病情发作。
弟弟把那个醉汉拖到路灯底下,cH0U出了刀,又是一刀落下。在暗处的他,手上沾着和弟弟一样的血;下一刻,弟弟又cH0U出刀,划过夜空之後竟是往自己的心口刺入
远处有尖叫声、有吵杂声、似乎也传来了鸣笛声。
他握紧了手、紧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往家门走,他要赶快洗掉身上的血渍、赶快换上睡衣、赶快就寝赶快恢复日常的活动方式,不管在这期间的什麽时候,家里的电话或门铃会响起、爸妈会被叫醒,事件会传进家里
总之,不能让弟弟的心思白费,他要赶快…从短暂的Y影底下,回到光明里。
(4)
说完之後,他整个人往後陷进沙发里,彷佛把所剩不多的JiNg力都耗尽了一般。
宁静布满了整个空间。
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也把身子往後靠向沙发。
如果不是墙上的钟仍在刻着时间,我不晓得自己会就那样继续不语多久。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像是代替别人的问法。
他轻闭眼睛两三秒才再张开,「两三年前了吧,案件过後我和爸妈就搬家了,一直到现在,我连那一带都有点不敢靠近。前阵子,我未婚妻找我去那个捷运站旁边的运动公园逛市集,我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去的。她是个很敏锐的人,发现我有点不对劲,我没跟她说实话,她也很T谅我,只是建议我来做心理谘商看看。」
我点了点头,「那个案件,已经结案了吧?」
「嗯。」他又拿下眼镜,紧紧捏着眉间。
「那麽,今天这样说出来之後,感觉还好吗?」
「谢谢,我觉得好多了。」他将眼镜戴上。
「那我们也可以结案罗?」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麽问题?」
「你刚才说,今天我说的事情都会保密对吗?」
「是的。」
「可是,这笔谘商费用既然是公司出的,公司不会跟你们要纪录去看吗?」
「这是谘商所和贵公司谈合作时会达成共识的,简单说就是彼此信任与尊重。贵公司不会跟谘商所讨要详细的谘商纪录,但谘商所还是会提供员工来谘商的简单摘要。」
「简单摘要?」他看上去有点紧张。
「b方说你的,我可能会写个案因婚前焦虑前来谘商,心理师与其一同探讨及梳理内在思绪,以缓解不安大概是这样,你觉得呢?」
「这样好,这样没问题。」
「你应该一开始先问这个的吧?」
「好像是喔。」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结束谘商之後,谘商所所长找我一起吃晚餐,但我觉得x口一带堵堵的,实在没有食慾,跟他说了声改天就打道回府了。
回家之後,我换上运动装备出门,看了一眼对面的大门,走出巷口的时候不经意地东张西望,终於来到大马路旁的捷运站入口,走入地下穿越到对面的运动公园。一切都是看惯了的景象,我迈开脚步,跑了b平常更久的时间、更长的距离,千次万次的心脏跳动、肺部压缩之後,总算感到x口逐渐舒展开来……
我坐在长椅上休息,晚风已经开始带有凉意,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醉老伯来到我一旁坐下。
他和我隔着两个人的距离,就那样坐着不动看着我,眼神和过往常见的相当不同,似乎较为清晰聚焦,确实有在看着什麽的感觉,但那个什麽,却似乎不是我,或者我的双眼,而是其他的东西。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他问。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愣在原地看着他。
「开玩笑的啦。」他突然转过头去,恢复成平时的态度,「你看电视上那些政客一天到晚乱讲话,到底谁说的是真的?真的有真的真的吗?Ga0不好只是真的假的,或是假的真的、假的假的。反正啊,知道的人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回程路上,我在便利商店简单吃了点东西;回家洗澡的时候不知怎麽地突然一GU恶心涌上,然後我激烈地吐了,排空了寒酸的晚餐之後,胃袋仍像是被谁的大手反覆挤捏一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重复收缩,不管怎麽样,只有空气和不明的YeT从我口中溢出而已。我紧抓着洗手台边缘,全身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缓和下来。
该不会是吹到冷风感冒了吧?
我穿着睡衣横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之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似乎传来救护车的警铃声,我睁开眼睛,室内一片漆黑,电视画面也是关着的。我在睡前关灯关电视了吗?我挪动身T坐正,敞开的窗户透进冷风,风中好像还夹带着酒气。我刚刚有打开窗户?我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去将窗户关上,却听见门外传来对面那一户的开关门声响,安静不过三秒之後,接着响起声音的是我的大门。
有人在门外,用不规律的节奏在敲门。
我坐在黑暗中盯着大门,本想开口问是谁但又作罢,想就那样不回应让那人自己放弃。但无论我等得再久,那个谁依然在门外执拗地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