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摄影艺术诞生之后,绘画所追求的已经不再是完全地还原现实,而是尝试去触碰一种现实无法达成的美。
“我想起一个童话。”他低声说。
福克纳也凑了过来看着,不过他似乎对自己目光躲躲闪闪的形象稍微有点不满,但整体还算是相当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童话似的。我可是会一直记得这个有关于龙卷
风的故事的。哦,还有海伦小姑娘讲的那个有关于玻璃狗的故事。”
老版画家抖了抖自己雕刻了一部分的木质版画,看着上面的木屑一点点地倒下来,像是小孩子似的在自己的掌心里聚了一捧,然后用力地吹了口气,看着它们像是蒲公英那样四处翻飞。
那张满是沧桑痕迹的脸上露出微笑。
“北原!我们回来了——奶油焗龙虾和黄油煎牛排呢”
正在这个时候,西格玛带着正在“呀呼呀呼”地吹着手上鸟绒的海伦打开了门,眼睛亮晶晶地朝屋内的人们挥手。
他们身上都算不上干净,因为跑来跑去而变得有点脏兮兮的,看样子都跌倒过。但是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明亮热情。
“先洗澡去。”
北原和枫也不嫌弃他们,挨个摸了摸他们两个的脑袋,听着海伦语气又轻又快地努力说着他们怎么样找到了一个鸟窝,怎么样把鸟窝放回树上,还说她正在想这到底是什么鸟的家。
“北原,北原。我们可以不把那棵大树搬走吗,我想……我想看看这个鸟窝什么时候有小鸟来做窝。”
小姑娘仰着脸,那对很漂亮的大眼睛在有着脏兮兮痕迹的脸上闪闪发亮,似乎有期待的神色在其中流转着。
——让人几乎忘却这个少女其实根本看不到东西,看不到有鸟前来做窝的样子,甚至听不到鸟雀啾鸣的声音。
北原和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有点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把面前的少女揽到自己的怀里,口中小声地念叨道:
“这种事情应该和鲍勃老爷子说吧……我又没有办法把这棵树移走。”
少女却是知道旅行家答应了,脸上当即浮现出明亮的笑,开心地和旅行家贴在一起,口中发出像是在唱歌一样的笑声。
西格玛和福克纳看着这一幕,眼神很有默契地交织在一起,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想要酸但根本酸不起来的无奈。
所以加油站边上从此就要多几棵树了。
在享用完今天晚餐的奶油焗龙虾和黄油煎牛排后,一群人就像是之前在台风里那样又凑到了一起,只不过这次被围绕的是正在刻画版画上细节的版画家。
老版画家被看得实在不耐烦,于是试图用他看上去很是吓人的喊声把这群人赶走,只是没有一个人害怕这位看上去很尖酸、但实际上脾气很好的老先生——但在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的北原和枫的带领下,他们还是没有继续打扰对方。
然后他们坐在一个被龙卷风破坏了窗户的房间里,隔着窗户去看外面清澈明亮的星星,然后聊起关于这个龙卷风的故事。
“莱曼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福克纳在就着夜色给自己的同僚写通讯稿的草稿的时候这么说,他看了一眼白天那座海市蜃楼存在的方向,然后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
“他一向都想写这样的一个故事。我敢发誓他一定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着来,但其实他也跟不过来的。医院可不会给他放行。不过大家也肯定不会觉得这个软绵绵的笨蛋能带着海伦出门就是了。”
“这样拐卖儿童一拐能拐两个,买一赠一,大赚特赚。如果他在路上讲故事的话,说不定还会帮人贩子把更多的小孩拐过来呢。”
福克纳嘴角翘了翘,但马上又摆出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假装自己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
莱曼大概是指莱曼弗莱克鲍姆。
北原和枫很容易就猜出来了这一点,但他也对福克纳话里话外强调自己比同僚要靠谱得多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和可爱——当然,这句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福克纳故意用钢笔把每一个单词与字母都写得很用力,让它们在笔记本的纸上凹陷下去,写完这份草稿后给
边上抱着自己的收音机和西格玛数上面有多少个小网格的海伦“看”。
海伦凯勒摸了摸纸,很容易就从故意凹下去的字迹中读出来了信里的意思。
“是莱曼哥哥!”
她看上去更加高兴了一点,踮着脚尖用很开心的语调说道:“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今天我讲的故事就是他说给我听的!我们也可以给他讲故事吗”
“当然可以。”福克纳蹲下身子,手握着海伦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笑着说道,“你是最擅长讲故事的那一个,海伦。但很快你就要变成童话故事里的主角啦。”
小姑娘发出了一声高兴的感慨,然后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西格玛了。他还在愁眉苦脸地研究收音机网点状部分到底有多少个小网格。
“等到版画完成之后,还可以印一张一起寄过去。”
“北原,你说。”
福克纳把这也草稿纸重新看了一遍,笑着问在窗台边上看月亮的旅行家:“这该是什么样的故事”
北原和枫微微侧过头,把目光收回,那对橘金色的眼睛看着他,里面似乎有着澄明的流光,还有一个很浅的月亮卧在橘金色的湖水里。
“要我猜的话,”他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用轻快的口吻说,“大概是一个小姑娘被龙卷风吹到了神奇的国度的故事吧。”
接着他们两个都对着彼此笑出了声,似乎是觉得这个故事听上去有够神奇的。
“不过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笑完之后,北原和枫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你好像……”
“嘘。”
福克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旅行家的嘴边,那对颜色明亮而又浅淡的眼睛短暂地和对方对视了一下,接着目光便微微躲闪地挪了开去——就像是在版画里他的目光那样。
鲍姆先生真的很了解每一个人的神态该怎么刻画才最传神。
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个。
“别说,北原。”福克纳的声音很轻。
他的目光很快又转了回来,像是想要弥补自己下意识的躲闪那样。他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尽可能自然的笑。
“就让这个留到下一次吧。”这位超越者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然后再保留到下一次的下一次,这样我们永远都怀有期待。”
明明是有人在胆小吧。
北原和枫看着对方的眼睛,心里想道,但他还是拢了拢自己的围巾,笑了起来:“那你可就要一直欠着我了。”
“总不能欠一辈子。”
福克纳很有自信地回答,但可以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没自信。于是北原和枫在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后主动抱住了他。
“好啦。”旅行家用纵容的语气说,“那你可以下辈子和我再说。”
福克纳不自在地转了转头,最后他也抱了下北原和枫,很短,就像是蜻蜓很不情愿地在水面上碰了一下。
“别说下辈子,我没那么,那么……”
这位要面子的人最后也没憋出来一句说自己胆小的话,最后只能有些气恼地说道:“反正你肯定会后悔!我讲故事很厉害的。”
我当然知道福克纳讲故事很厉害。
北原和枫这么想。
福克纳是真的有点生气,他感觉自己有点被冒犯。但北原和枫是知道怎么安抚他的,于是在从旅行家的后备箱里拿到三瓶葡萄酒后,这个人就完全不生气了,开始高兴地围绕着加油站一圈圈地转圈。
“你是不是喝醉了”这是陪着福克纳绕着加油站转了七圈、顺便欣赏着月亮的北原和枫。
“不——我没醉!我要骑马!”这是大声嚷嚷的福克
纳。
“可酒后驾驶马更危险啊!”
西格玛在窗户边打了个哈欠,在想这两个大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消停下来。
在他的身边,听不到噪音的海伦已经抱着自己的收音机,在除了床之外整个加油站里最舒适的沙发上面睡着了,眉眼在梦里也是弯弯的,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第二天,当小姑娘醒过来的时候,鲍勃就把版画给做完了。那份版画的木制板材给了海伦,印出来的纸给了西格玛。他自己打算再制作一份用来保存的铜版画。
于是两波等了版画许久的人就在加油站的门口告别,从来的时候没有的树底下钻了出去,临别的时候西格玛和海伦还有模有样地碰了拳。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地开走了,就像是在电影院那样。
“北原,我们还能见面吗”
西格玛看着前方逐渐消失的汽车背影,转过头再次询问了北原和枫这个问题。
“会的。”北原和枫回答,仰头看了眼昨天海市蜃楼飘浮的地方,橘金色的眼睛里带着笑。
“还有人没有把欠我的那个故事讲完呢。”
他们之间的故事到现在都没有被说出来,只能等待下一次人们在世界上的萍水相逢。
这当然是有人故意的,好像他觉得,只要这个故事没有被说出来,有些东西就不会走向最后的结束一样。
很幼稚,但——的确值得期待。
期待有关于下一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