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粮仓是这镇上的唯二粮仓,除开故意建在它对面挑衅的规模同样不小的汪氏新粮,就不存在任何竞争力了。
整个粮仓弥漫着一股子伙计们的汗臭味和粮食的潮味。他找到一辆正在卸粮的车,然后等站在上面的人把粮食袋子挪到他肩上。
一个,两个麻袋重合摩擦他的肩,这已经是极限。他朝仓管指定的放粮位置一步一步走去,速度之慢引来了边上一个劳工的嘲讽。
“您老儿也不老啊,嗨。”
“闭上你的臭嘴!赶快工作!都动起来1
仓管可听不得任何人开小差。仿佛监督这些野驴工作是他的天生的神圣的可爱的职责呢。
刚开始工作第一天,他不敢有任何懈怠,因为害怕失去了这个好活儿。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稳住麻袋,但仍旧不敢迈开步子,这就导致他的效率比熟工慢太多,首次收获了仓管的马鞭伺候。
“死慢,慢的要死!你磨什么洋工?”
仓管显然是知道他是新人,但他可没有一副菩萨心肠,只知道太慢耽误进程,耽误进程李老爷子会不高兴,李老爷子一不高兴就喜欢扣他工资。
马鞭甩到他身上的时候,没到皮开肉绽的程度,但衣服被划开了小口,遮住了里面火红的长痕。
他拽着自己的步子加快速度往前,这样是快了,但在绕个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柜角,整个人重心不稳,粮袋狠狠砸到地上,里面的麦子大半倾洒出来。
“好活儿1仓管气炸了。
随后等待他的就是另一顿新鲜的马鞭大餐。
仓管叫来其他两个监工把他撂到地上,自己握住马鞭狠狠抽他的背,又拿他擦得锃亮的粗制皮鞋踢他大腿根。
这一幕没有任何其他工人围观,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等仓管打出汗来了,又对他吼。
“起来!死懒,再撒一个你莫想走得1
这个声音传进他耳朵的时候,他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但看见那满地的金黄麦子,他突然燃烧了希望,想起小时候自己被父亲牵着走在田坎上的日子,同样是满地的正待丰收的金黄的麦子。
他拿手肘撑地,慢慢爬起来,晃晃脑袋,又走到了粮车前。
忙到正午,仓管终于肯放饭给这群野驴了。
太阳已经爬到一天最高的地方时,两辆拉了菜桶的牛车才慢悠悠地停在了粮仓门口。伙计们在监工和仓管地组织下排队领自己那份吃食。
快到他时,他伸长脖子,看见了一个大盆装饭,其他的桶里装菜,两素一汤,今儿吃的是炒白菜,野花乱炖和蛋花汤。
他盛好饭,打菜的直接舀半勺蛋花汤浇上去,再同样盖上半勺子的炒白菜和野花乱炖。
稀奇的是,这蛋花汤没几丝儿蛋,还散发出阵阵恶臭,跟老母鸡刚孵出来一颗蛋就被人踩上一脚再扔进锅里煮了似的。炒白菜就是白味白菜,每片叶子上都或多或少有虫蛀的黄洞子。至于这野花乱炖,更不消说这厨师是怎么在糟蹋野雏菊和蒲公英。
他寻到一个角落蹲下,靠着粮仓脏污的墙“吭哧吭哧”吃起来,因为仓管只允许他们休息半小时,而光是排队就花了他将近二十分钟,还剩一丁点时间用来补充体力。
到放班的时间,已经是下午的八点多,这时候的北京城各个小酒馆就热闹了,因为一群又一群的野驴冲出了各个厂房。
他原本打算回去倒头就睡了,但有个小伙计过来拍了他一下。
“您老儿新来的吧1
那小伙计就是白日里笑他的那个,白牙大嘴,明眼浓眉,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小伙计穿着白汗衫,制服已经被脱下来系到了腰上。
“交个朋友,爷们儿我,赵大能,您老儿怎么称呼?”
小儿子有些别扭地摇摇头,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有些难以启齿。
“嘿!有什么,您老儿怕我嘲笑不成?”
赵大能摊开手,示意他没必要把自己名字藏起来,人活就活个敞亮。小儿子终究拗不过他,告诉了他自己的姓名,这是他回京之后头一次告知自己的姓名,连李老爷都一直喊他张家的。
“我叫张辫儿。”
“辫儿,辫儿1
赵大能高兴地撅嘴,两手叉腰,甩甩脑袋,把后脑勺的粗油辫儿摆到面前给他看。
“咱有着呢!辫儿!多骄傲的名字1
张辫儿笑了,也把自己的辫子甩到胸前。
“我叫张辫儿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