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下了马车,直接来到了宫门之前。她自幼在这座皇宫里长大,深受太后和皇帝的疼爱,乃是宫廷里地异数,往日里进出宫闱无碍,然而今日却也是被迫停在了宫门处。</p>
禁军大统领宫典,用一种极为复杂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向她行礼之后,说道:“陛下有旨。今日封宫。”</p>
林婉儿仰着脸,那双大大的眼眸平静无波,毫不退缩说道:“陛下遇刺,本郡主要入宫探望,难道不行?”</p>
宫典微微皱眉,其实所谓封宫,也是有选择性地闭锁,按理来讲。晨郡主是陛下最疼爱地外甥女,此时入宫乃是天经地义,可问题是……今日动乱的源头乃是监察院,而天下人皆知,晨郡主乃是监察院现任院长范闲的正妻,此时对方要入宫……</p>
“本官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不想见到郡主。”宫典沉声说道。</p>
林婉儿地心头微微一紧,知道宫典将军暗中提醒的是什么意思,对方是担心自己入宫替陈萍萍向陛下求情。而现如今,但凡有人敢向陛下求情,只怕反而会惹得陛下大怒,尤其是自己身份复杂,一旦开口求情。说不定反而会激化矛盾,让陛下对监察院,甚至是对不在京都的范闲,生出异样的情绪来。</p>
她沉默片刻后。强作笑颜说道:“听说几位大学士在宫里,靖王爷也进了宫,我想进去看看。”略顿了顿后,她轻声对宫典说道:“您放心,我有分寸。”</p>
宫典叹了一口气,吩咐身后的士兵让开了道路。</p>
进了皇城,然后又很顺利地进了后宫,林婉儿行走的步伐十分迅疾。待她来到皇帝寢宫之前时,几粒细细的汗珠已经浮现在她的鼻尖之上,双颊微红。</p>
然而也只能走到寢宫了,谁也没有办法进去。林婉儿看着四周地人,微微一怔,只见宜贵嫔推着三皇子的手,满脸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大皇子生母宁嫔的面容却是格外冷漠。在宫女们的陪伴下。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另一边。</p>
靖王爷站在殿门口,正和叶重在轻声说着些什么。而石阶的右手边。朝廷的文官首领胡大学士一脸沉重,在他的身后是门下中书地另外两位大学士,贺宗纬此时已经押送陈萍萍往监察院去了,所以并不在此。</p>
最令林婉儿感到意外的是,已经辞官三年,只在家中抱孙为乐的前任大学士舒芜先生,此时也来到了大殿之外,深陷的双眼看着紧闭的殿门,保持着与他暴燥性情完全相逆地沉默。</p>
众人看到是晨郡主来了,各自分开见礼,只是胡大学士瞧着她的目光里也有一种与宫典相似的忧虑。看来这些庆国朝廷的大人物们,在这件事情之后,所担忧地事情都是一样的。</p>
他们担忧陛下处死陈萍萍之后,那座监察院的反应,尤其是……范闲的反应。</p>
在场间众人之中,林婉儿与宁嫔最为亲近,因为自幼她就时常在宁才人的院子里进食睡眠,然而今日看着宁嫔的面色有些怪异,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向几位大学士行过礼之后,便来到了靖王爷的身边。</p>
“若若已经进去了半个时辰。”靖王爷似乎知道自己这位看似糊涂,实则像她母亲一样精明地外甥女想问什么,黯淡说道:“除了她之外,陛下没有见任何人,你也不要想着凭恃陛下宠你,就在这时候闯进去替那条老狗求情。”</p>
此时场间的大人物们各有心思,没有人注意到靖王爷与晨郡主之间的对话。林婉儿听着靖王爷的话后,面色微黯,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陛下可有大碍?”</p>
“祸害活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靖王爷皮笑肉不笑,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p>
林婉儿的心头一惊,没有想到靖王爷居然在皇宫里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先前入宫之时,她未尝没有想过面见皇帝陛下,替陈老院长求情地心思,但她如范闲一般,十分了解皇帝陛下地性情,知道在这个当口,如果还想让陈老院长脱却一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p>
“先前入宫地路上,有收到消息,听说拟的是凌迟?”林婉儿面色微白,颤着声音向靖王爷核实。</p>
靖王爷看了她一眼,说道:“看来监察院今日虽然被暂时废了,但范闲还是给你留了些人。不错,皇兄的意思很清楚。”</p>
林婉儿声音微颤:“就不能法外开恩?老院长毕竟……不是普通人。”</p>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些人在担心什么。”靖王爷的眼神浑浊,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条老狗得罪的人太多,你以为那些文臣愿意为他的事情向陛下求情?只不过是都在担心范闲会不会发疯罢了。”</p>
他看着林婉儿。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连所有人都不见,很明显他已经下定了决心。”</p>
死有很多种,进出皇宫的大人物们其实并不怎么太过在意生死,因为龙椅的阴寒,早已让他们有了这种觉悟。然而怎样死,却是一个极重要地事情,如果陈萍萍最后果真落了个身败名裂,千刀万剐的下场。那股蕴藏在监察院内部的怨气受此血光一冲,谁知道庆国会乱成什么样。</p>
陈萍萍行刺陛下,毫无疑问是死罪,可是如果赐他自尽,哪怕是斩首,绞刑,或许都会在展现陛下宽宏之余,最大可能地消除此事所带来的狂暴气流。然而没有人知道御书房内。那一对君臣之间究竟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皇帝陛下展露了难得一见的怨毒与愤怒,务求要让陈萍萍在一种最凄惨的状况中死去。</p>
林婉儿听着靖王爷的话,沉默了起来,如果皇帝陛下可以稍微宽宏一些。或许即将回到京都地范闲,也可以更接受一些。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的想像之中,谁也不知道范闲知晓此事后会做出什么样真正的反应。</p>
“宁姨今天……有些奇怪。”林婉儿看着远方廊下面色漠然的宁嫔。微皱眉头说道。</p>
靖王爷面色微变,没有说什么,有很多事情,只是他们这些李氏皇族的上一代才知晓,没有必要告诉这些晚辈和外人。他相信宁才人这些年对皇帝陛下是有真情意的,但是他也相信,宁才人直到今日,都没有忘记那个老跛子。</p>
太阳渐渐西下。已到了暮时,晨间落了一场雨,青石板间还留着些水渍,光线渐渐暗了起来,那些水渍却亮了起来,就像是点燃了灯火。</p>
皇宫里的灯火亮了起来,虽然及不上西天的朵朵红云耀眼美艳,却也星星点点格外漂亮。陛下寢宫里地灯火亮的最早。盏数最多。明亮无比,透至窗外。将四周照耀的清清楚楚,纤毫可现。</p>
林婉儿的心微微颤抖一下,想到了几年前范闲被刺成重伤,险些丧命,似乎也是在这座宫殿里医治,当时的灯火也是如今日这般亮,当日主刀地也是里面那个姑娘。</p>
一滴汗水险些从额上那络湿发上滴落下来,幸亏旁边一名宫女伸出手帕接住。这名宫女惊恐分外地退到下去,范若若却是面色不变,依然在满室明亮灯光的照耀下,轻轻地移动着手里锋利至极的手术刀。</p>
这一整箱外科医疗器械,都是内库集中了最先进的工艺打造而成,凝结了当年叶轻眉,费介,到后来范闲所有人地智慧。而范若若也是从这些亲人们身上,学到了如何使用这些东西。</p>
在青山上的数载苦修,对这外伤医治的研究,让范若若终于成为一位真正的良医,而不是当初那个在自己哥哥身上颤着手拉开血口的清稚小妹了。</p>
赤裸着上身的皇帝陛下平躺在硬榻之上,双眼微闭,范若若就在他的右手房,谨慎而平稳地用小刀在他的身上滑动,刀锋指处,光滑地皮肤裂开,焦糊的洞口破开,血水渗了出来,然后范若若用她那双稳定的手,用镊子探了进去,镊住一粒硬物,用力地拔了出来。</p>
当的一声,一粒喂了毒的小钢珠放到了旁边的平盘之上,盘上已经有七粒钢珠,手术进行到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半的时间。</p>
范若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运行着体内很初显的天一道真气法门,帮助自己平心静气,然后看着卧于榻上地这位九五至尊说道:“还有几粒很深,呆会儿或许很痛,陛下需不需要用些哥罗芳?”</p>
哥罗芳是范闲及三处配制出来地最成功的迷药,用在外科手术之上,确实有效。然而范若若地这句话却揭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难道手术至今,皇帝陛下一直未用麻药。而是任由那把锋利的刀在自己的身上割裂?</p>
尤其是先前用镊子用力地取出那粒钢珠时,范若若用地力量极大,然而平卧在榻的皇帝陛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一般。</p>
庆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看了范若若一眼,说道:“继续。”</p>
他的语气很淡漠,就像是被刀割开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就像那些噬人性命的钢珠并不是深深地射在自己的骨头里。</p>
范若若微微点了点头。似紧似松地握着锋利地小刀,低下头去,认真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她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似乎没有一丝畏惧,皇帝陛下既然开了口,她也就不再担心皇帝会受不住痛楚,就像自己的刀下,只是一个木头人。而不是一个反掌间可以令亿万人死亡的强大帝王。</p>
看着范若若平静的面容,重伤后的皇帝陛下微微眯眼,似乎也感到了一丝诧异,平静问道:“这些都是安之教给你地?”</p>
范若若专心于刀,根本不理会皇帝的询问。庆帝眼中的那抹深意越来越浓了。问道:“你似乎并不怎么畏惧朕?”</p>
这时范若若又取出了一粒钢珠,还处置了一下伤口处的残余铁砂,才轻声应道:“陛下是个病人,若若只是担心陛下会承受不住这种痛。会扰了医治。”</p>
“放心吧,当年沙场之上刮骨去毒的猛将多了。”皇帝地目光微微有些黯淡,缓缓说道:“朕这一生,所经历的伤痛,比这个要激烈的多。”</p>
这句话自然指的是当年第一次北伐,庆帝体内经脉尽碎,所经过那一段非人类所能承受地痛苦煎熬,范若若不知此事。心有所思,没有接话。</p>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漠然说道:“这刀割在朕的身上,明日必十倍百陪于那个阉奴的身上。”</p>
此话一出,范若若手中的刀尖未颤,而她的身体却是略略僵了一僵。皇帝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莫想着稍后替那个阉奴求情,你有这心思。便是大罪。”</p>
“靖王那个废物。宜贵嫔,宁才人。胡舒,叶重他女儿认范闲为师,宫典一向欣赏那小子,依晨也来了……”皇帝的面容平静,微眯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是他的妹妹,朕很好奇,什么时候朕身旁所有的人,都会和那小子扯上了关系。”</p>
“那是陛下赐给他地。”事涉范闲,范若若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手术刀,平静地看着皇帝,轻声说道。</p>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血水从皇帝赤裸的上半身往外渗着,然而这位大宗师帝王却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流逝。</p>
“朕却极为鄙夷这种担心,他是朕的亲生儿子,难道他会为了一个奴才反朕不成?”</p>
红烛微摇,宫灯却长明,范若若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着什么,撕扯着什么。<!-11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