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源是一个感情内敛、甚少与人说心里话的人，但或许离家太久、也或许是因为近来精神压力过大，这回罕见的讲起了私事，“我那女儿.哎，这一两个月便要临盆，却赶上了此时动荡。我不在，元章也不在上月老妻来信，言道小女不知怎地，至今孕吐未停。人瘦了一大圈，上回她娘去王府看望她，小女还哭了一鼻子呵呵”</p>
老蔡最后以刻意呵呵笑声结尾，似乎是在掩饰心疼女儿的情绪。</p>
蔡婳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旁人身孕两三个月后便差不多消退的孕吐，她却至今未停。</p>
<div class="contentadv"> 几个月里可把蔡婳折腾的不轻。</p>
以前啊，老蔡盼了多少年，盼着女儿能诞下一子。</p>
可几个月来心知女儿每日辛苦，此刻又恰逢天下动荡，蔡源的心态却忽然豁达起来生不生儿子也不打紧了，只要他的婳儿能平安闯过此一遭，便好。</p>
并肩走在一旁的陈景安闻言失笑，他实在不能将‘哭鼻子’和那名恶名在外蔡家三娘联想到一起。</p>
却还是宽慰道：“蔡妃吉人天相，定然平安无事。”</p>
时间前推半时辰。</p>
秦凤军‘逃兵’泼韩五，带着百余名兄弟紧赶慢赶终于在今日黄昏来到了东京外围。</p>
他怀有一腔热血不假，但到了东京左近却又成了无头苍蝇。</p>
东京城进不去，外围乱糟糟的，到处是金夏军的游哨。</p>
泼韩五仗着一身勇武，力气却又无处使。</p>
在城北十五里一座空无一人的村庄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泼韩五带着兄弟们往内线摸去。</p>
想要寻机截杀游哨或巡弋小队。</p>
戌时末，泼韩五尚未找到目标，却忽听西边杀声四起。</p>
赶过去后，却见一名身穿八品知县绿袍的银须老者，带有三四百厢军、差役，正与一对西夏擒生军交战。</p>
泼韩五当即喝了一声‘好彩！’。</p>
这喝彩，一是为了这年迈知县，此人骑在马上虽将一把单刃剑挥的虎虎生风，但看那鸡皮银发，显然年龄已不小了。</p>
二喝，是为他身后的厢军、差役。这帮人虽忠勇，但战场厮杀之技明显生疏，不多时便被比他们少了一半的擒生军杀入阵内。</p>
就算吃了亏，却依旧仅仅围在那老知县身旁，死战不退！</p>
对比装备精良，却不敢正面与金夏军交手的秦凤军，这些人更令人敬佩。</p>
军中汉子，最佩服的就是这样不惧生死的带种之人！</p>
“兄弟们，既给额们遇见了，额们就不能不管！上！”</p>
泼韩五习惯赤膊上阵，说话间已一把扯掉上衣.前些日子因受了五十军棍而糜烂的后背，早已和衣裳黏连在了一起。</p>
这一下，登时扯掉一块带血皮肉。</p>
泼韩五却恍若未觉，提起长柄斩马刀便冲了上去。</p>
都是久经战阵的汉子，这帮人绕到擒生军侧后借草丛掩护，弯腰疾行，无人出一声。</p>
本已占了绝对优势的擒生军完全没防备侧后又杀出一伙人，毕竟本方大营就在几里外。</p>
一场几百人的小型战斗，兔起鹘落，待西夏军大营发觉势头不对，派人前来增援时，泼韩五所部已带着老知县那些人快速退去出了战斗，逃往黄河南岸大片芦苇荡中。</p>
是夜，子时。</p>
秋风一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簌簌作响。</p>
泼韩五安置好受伤弟兄，光着膀子、拎着几条尺长鲤鱼，晃悠到了那老知县休息的地方。</p>
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老知县见他过来，笑着拱了拱手，以答谢对方方才伸出援手。</p>
泼韩五咧嘴一笑，丢过去一尾生鱼。</p>
芦苇荡中自然不敢生火，以免葬身火海，也担心被敌军发现。</p>
老知县也不矫情，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细细去了那鱼皮、鱼鳃、内脏，将鱼肉切成了薄薄肉片。</p>
顷刻间，一道精致鱼脍便成了。</p>
月光下，晶莹剔透，煞是好看。</p>
正抱着生鱼啃的泼韩五顿时觉着手中的鱼不香了.同样都是生鱼，这老头慢条斯理吃嚼的模样，咋看起来那么香哩？</p>
眼见对方盯着自己的生鱼片，老知县哈哈一笑，往前推了推，却道：“若有鹭留圩农垦所产的豉油，更加鲜美。”</p>
泼韩五可没试过那甚的豉油，但所谓吃人嘴短，便夸了这老知县一句，“你这老县官，比那些大官还厉害！老成这样了，竟还敢亲自上阵杀敌！”</p>
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p>
泼韩五不止佩服他老骥伏枥，更佩服他能获得手下的忠心！</p>
要知道，各地厢军不堪战，差役更是油滑，今晚却宁死也要跟随这名知县！由此可见他平日里在县内的威望有多高！</p>
可明明夸人的话，听起来咋有点不舒服呢。</p>
“哈哈.”</p>
老知县不以为意，但他身旁一名差役头子却不乐意了，“这位将爷，我家县老爷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前朝政宁十六年，我家老爷知海州，那恶贯满盈、凶名赫赫的京东三十六巨盗，便是我家老爷亲自带兵剿杀！”</p>
政宁十二年，已是丁未前周国的年号了。</p>
原来，也是前朝遗臣。</p>
不过，几十年前这老知县便是做了知州，现下却又降级作了知县。</p>
想来要么是近年仕途不顺，要么是低调为官，不想为大齐尽力。</p>
眼瞅泼韩五对他以前颇感兴趣，似不愿多谈过往的老知县笑着转移了话题，“韩将军，你从何处来？”</p>
“嗐，额算什么将军，额在秦凤路任提辖官.”</p>
“秦凤路？韩提辖来的好快！”</p>
老知县不由吃惊，要知，十月初六勤王诏令才发出，秦凤路距此千里不止。</p>
泼韩五却一五一十的说了自己是怎么跟随金夏军来到了东京城外，甚至连做了逃兵这事都没隐瞒。</p>
赤诚忠勇之辈！</p>
老知县暗赞泼韩五，却也知晓，事后刘叔平若不放过他，泼韩五恐怕要丢性命。</p>
“韩提辖，如此说来，驰援东京是你自己的主意了？”</p>
“也不是，额们这帮兄弟都这般想，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随额一起来。”</p>
“韩提辖以前来过东京？”</p>
“没有。”</p>
“那你为何.”老知县稍一斟酌，笑着问道：“那韩提辖怎对东京如此厚爱？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来援？”</p>
若平常人，大概会说忠君报国、报效朝廷之类的。</p>
泼韩五却不假思索道：“前些年，楚王派人在秦凤路教额们种新式麦子来着。当时，咱也不敢信啊，还打过那推广技术员。却不料，年后夏收，那新麦竟真比往年多打三百来斤！额大事后拿棍子撵着额去给人家技术员赔不是，人家却在先一天回了淮北.至今想起，都对不住人家。”</p>
“.”老知县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不由愕然。</p>
那泼韩五却以为对方不信，忙道：“你不信问问跟额来的这帮兄弟，世人都说额们西北贫瘠，但有了楚王的麦种，如今家家都吃的饱了。你说，额们是不是欠了楚王人情？金夏南侵，楚王困在北地，额怎也得来帮帮这场子。”</p>
说罢，老知县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p>
这泼韩五也是个话多的，又主动问了他一句，“老县官，你又是为甚来援东京的？”</p>
老知县闻言，悠悠抬起头，视线穿过丛丛芦苇，落在二十里外灯火通明的东京城，却听他道：“老朽生于东京、长于东京，十四年前，她已被毁过一回了，不能再有下一回了”</p>
“老知县，东京很好么？”泼韩五一脸憧憬</p>
“嗯。很美很美.春日繁花、夏日翠绿.丰乐楼的姑娘，正月十五的花灯州桥的夜市，相国寺的晚钟”老知县说了好大一段后，再次沉默下来，似乎沉入了某种久远回忆，片刻后回神，却又一笑，道：“这回若能护她周全，老朽带你游东京，去丰乐楼找姐儿耍。”</p>
久在荒凉西北的泼韩五却想象不出城内是何等繁华，但有人请客找姐儿耍，他是可以的，“那咱可说好了！”</p>
“哈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p>
“老知县，那你说，咱这回能护的住他么？”</p>
老知县闻言，却摇了摇头，“老朽也不知，不过，这回便是战死城下，也算为我百万东京父老尽了一份力了。呵呵，能与韩提辖并肩一战，乃老朽荣幸。”</p>
“呵呵，额也荣幸的很，老知县你直接喊额名便好，‘提辖提辖’听的人害臊。”</p>
“哈哈，敢问韩提辖尊姓大名？”</p>
“弟兄们都喊我泼韩五。”</p>
“诶！不可，英雄需尊称，怎能喊诨号！”</p>
“额”</p>
泼韩五有点不好意思的自报了大名，“额是绥德人，大号韩世忠。”</p>
“哈哈，好！老朽开封东京人士，大号张叔夜，幸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