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太监李玉贵一惊,万没想到皇帝会亲点她伺候,心里虽有顾忌,却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只得一使眼色让锦书去办,自己打了猩猩毡软帘,服侍皇帝进配殿歇息,布置停当了急忙退出来,惴惴不安的在殿外侯着。
锦书去了半晌才回来,端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盘上放着十锦小茶吊和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看见李玉贵便屈膝道,
“谙达,我没在御前伺候过,这里的东西也不是御用的,您瞧这些可行?”
李玉贵见还妥当,便轻声道,“姑娘千万仔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是御前失仪,不光你,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不过也别怕,多留意些就成,快进去吧,别叫万岁爷久等。”
锦书应个“是”,举步进了东配殿,隔着沉沉的竹帘,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伫立在殿里,一动不动,偶人似的。她端着托盘往殿内去,地上铺着锦裀蓉簟,脚一踩软软的陷下去寸许,绕过一架大理石大插屏,行至配殿深处,皇帝在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花梨圆炕桌上,面前摆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闭着眼,皱着眉头,极不安稳的样子。
锦书不敢出声,只蹑手蹑脚上前把盏放在离皇帝一尺来远的地方,瓷盏触到桌面,饶是再小心,也发出微微的声响,皇帝眼睫一动,似有些朦胧,倒没有平常的冷峻警敏,扫她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来,锦书心头突地一跳,唯恐皇帝怪罪,便惊惧道,“奴才愚笨,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接过茶去,吃了一口,只觉舌尖弥漫出一种醇厚的清香,不由看着她道,“这是什么茶?”
锦书看他冷着脸子,想是不太满意,愈加神色仓惶,颤声道,“回万岁爷,是祁红。奴才看万岁爷有些乏,若吃酽茶恐伤圣躬,便斗胆加了一点酥酪进去,奴才妄揣圣意,求万岁爷恕罪。”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怯意,托着漆盘,紫红色的袖口也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发白,却又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
皇帝稍一恍惚,旋即挪开视线,又吃了两口茶,放下杯盏,方觉得屋子里沉闷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还拢了炭盆子,脖颈间热得难受,便站了起来,慵懒的抬起了双臂。
锦书会意,这是要更衣了,皇帝来时浩浩荡荡一路人马,连提香炉的都带了,尚衣的太监也一定有,只是这会子不好叫人来,他既然在她面前抬了胳膊,摆明了是叫她伺候,总不好让皇帝等着,只得壮了胆上前。
皇帝穿着貂颏满襟夹袄,外面罩一件石青起花团龙倭缎马褂,胸前一溜赤金的纽子,锦书手上微有些汗湿,半天也捉捏不住一个,皇帝倒也不急,只抬手自己解了领上两颗,剩下的仍旧由她料理。
锦书越急越不得法,皇帝垂眼看她,鬓边落下几丝秀发,鼻尖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子来,颊上淡淡的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么香,从袖笼中若有若无的飘出来,丝丝缕缕的沁人心脾。
皇帝道,“你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得可还好?”话锋一转又道,“太皇太后可曾嫌你笨?”
锦书涨红了脸,也不知怎么回话,心里抱怨着,这扣子怎么这么多,纽绊子又是用贡线缠绕成的,要解开真不容易,皇帝日理万机,像她这样耽搁时候,还不得罚到北五所做秽差去么!
这时李玉贵进来,看见锦书在伺候更衣便怔了怔,退到门口发出两短一长的击掌身,司衣的太监立刻躬身进来,李玉贵小心对皇帝道,“万岁爷,吉时到了,老祖宗已经过体和殿来了,还是叫常四伺候吧!”
皇帝没吱声,那就是表示答应了,锦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却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监手脚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皇帝眼带嘲弄,对她轻轻一瞥,锦书深低下头去,汗颜不已,纠结了会儿,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御前的人,贸然上手难免生疏,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于是自我开解一番,复又觉得心安理得起来。
皇帝抬腿往正殿里去,李玉贵忙跟上,随侍的太监也纷纷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回头对锦书做了个鬼脸,她这才看清那是顺子。顺子对她比个手势,示意她这儿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面伺候了。她点了点头,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边在帘后侍立。
殿里摆了张大长桌子,桌上供两副黄釉碗碟。家法太监在殿内四角站齐,高唱一声“传膳”,殿外上菜的小太监就源源不断的从寿膳房往桌上传菜。等最后一道菜上完了,司礼太监喊“膳齐”,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入座。
太皇太后从东配殿出来,锦书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换下了春荣,一左一右在太皇太后身后搀扶,皇帝和皇后陪侍着,也许是巧合,皇帝恰巧就在她这一边,眼尾可以看得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昂然而立,像一座山,锦书的心都提了起来,压迫得几欲窒息。
太皇太后带领太后、皇帝皇后向天西墙炕上供奉的祖宗牌位合手参拜,然后和太后在人一桌前坐下,锦书和苓子退到春荣一道侍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垂手请安,门外太监高呼“老祖宗万寿无疆”,声调宏亮,从近到远传开去,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整个紫禁城刹时沉浸在了过年的热闹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