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山目光茫然:“可能是个盐水瓶吧?我好像都洒在管道下口了……”
这明显不对,现场调查情况证明:刘铁山焊接的管道下口并不存在汽油燃烧残留物,残留物是在最里面的一堵墙后发现的,装汽油的也不是盐水瓶,而是一个1000cc的小塑料桶,技术部门的分析表明,汽油是在火势蔓延后才引燃的,消防支队救火人员也提供了旁证,这么看来,刘铁山十有**是说了假话,编不圆了。
高欣颍盯了上来:“刘铁山,你说的容器不对,想好了再说!”
刘铁山立即改了口:“那……那就是铁桶,小铁桶……”
高欣颍敲了敲桌子:“再想想,再想想!”
刘铁山再次改了口:“要不就是酱油瓶,对不对?”
岳清兰这时说话了,语气中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刘铁山,我提醒你一下:法律对每一个公民都是公平的,你做过的事,是你的责任,你不承认也没用!你没做过的事,不是你的责任,你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揽,一定要实事求是回答问题!”
高欣颍又问了下去:“你把汽油洒到了焊接口的管道下面,是不是?”
刘铁山连连点头:“是,是,我说了,这样火着起来就……就没救了!”
高欣颍问:“那你是怎么进的仓库?又是怎么把汽油洒上去的?”
刘铁山嗫嚅着:“就……就是从走道窗子爬……爬进去的嘛……”
高欣颍冷笑道:“刘铁山,你本事不小啊?从走道的窗子到管道下面隔着十三米,到处堆的都是东西,寸步难行,你竟然能把汽油洒到管道下面?老实说!”
刘铁山实在编不下去了,先是默默流泪,继而绝望地号啕大哭起来:“你……你们别问了,都别问了!我不知道,我……我啥都不知道!我……我就是不想活了,一次烧死了这么多人,我该给他……他们抵命啊!我老婆比我明白啊,先……先走了,你……你们说,我……我家里这种样子,活着还有啥……啥劲呀……”
岳清兰、高欣颍和参加讯问的两个公安人员全怔住了。
高欣颍趁热打铁,一口气追了下去:“刘铁山,你不要哭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老婆走了?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什么人告诉你的?”
两个公安局的同志一下子紧张了,其中一个也急切地跟着问:“刘铁山,这个问题你必须说清楚!今天市检察院的领导在场,你不必怕,是谁你就说谁!”
刘铁山摇了摇头:“这有啥好说的?人家告诉我也是好心。”
岳清兰和气地说:“那你就把这个好心人说出来嘛!”
刘铁山这才说了:“是看守所的小赵,他老家就在我们南二矿……”
找到看守小赵一问,事情全清楚了:刘铁山没说假话,他老婆自杀的情况确是小赵传过来的。据那位小赵说,因为过去就认识,刘铁山一家又这么可怜,就忍不住把情况告诉刘铁山了,为此被中队长训了一通,后来也不让他看押刘铁山了。
案情因此突变,面对高欣颍和起诉处其他检察官,刘铁山推翻了关于放火的供述,实事求是地回到了八月十三日夜供认的违章作业,不慎失火的事实基础上……
更没想到的是,几乎是与此同时,周贵根那边也取得了重大突破。
周贵根被捕后,周贵根的老婆唐明丽三天两头跑检察院,跑公安局,见了谁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像祥林嫂似的,翻来覆去说着几句话:“我家周贵根没到金sè年代放过火,我家周贵根胆小不会放火,我可以替周贵根做个证明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犯罪嫌疑人的老婆替犯罪嫌疑人做证明,而且又没有任何可供查证的证据线索。因此,不论是公安局还是检察院,都没把唐明丽的反应当回事。唐明丽便越闹越凶,上星期二拦了公安局办案人员的车,争吵起来后失去理智,辱骂撕扯办案人员。公安局以妨碍公务的理由拘留了唐明丽三天,让她写了保证书,答应不再闹了,才把她放了出来。出来后,唐明丽不敢到公安局闹了,却又跑到检察院闹,穿一件写着“冤”字的白褂子,一大早就跪到了市检察院大门口,非要见岳检察长,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围观,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岳清兰只好见了,想做做工作,晓以利害,让唐明丽收敛一点,不要继续这么无理取闹了。那天参与接待的还有副检察长张希、起诉处处长高欣颍和起诉处的几个年轻同志,地点在检察院小会议室——岳清兰本来说好要和他们一起研究放火案的退补事宜,见这位唐明丽是临时决定的。
没想到,这临时一见,竟将岳清兰又一次推入了危险的感情旋涡。
唐明丽是个毫无姿sè可言的中年fù女,矮矮瘦瘦的,看上去起码四十岁出头了,如果不是唐明丽自己后来承认,岳清兰无论想像力多丰富,也很难把这么一位容貌早衰的fù女和卖yín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唐明丽进门就跪下了,仍是过去对公安、检察人员说的那一套:“岳检察长,我家周贵根冤啊,冤死了!周贵根真没到金sè年代放过火啊,周贵根胆子太小了,说啥也不会放这把火,我能替周贵根做证明人!我真能证明啊!”
岳清兰让起诉处的女同志把唐明丽拉起来,尽量和气耐心地做工作说:“唐明丽啊,你说冤我说冤都没用,我们办案要以事实为根据。现在的事实是,八月十三日晚上周贵根就在火灾现场,我们先不管他有没有放火报复苏全贵和金sè年代的念头,他既然出现在着火现场,总要搞搞清楚吧?现在周贵根还只是犯罪嫌疑人,法院还没判嘛,目前不存在什么冤不冤的问题。”
唐明丽抹着泪,又要往地下跪:“检察长,所以我才向你们反映啊!”
岳清兰仍没当回事:“你想反映什么?不要跪,好好说吧!”
唐明丽说了一个新情况:“检察长,周贵根那晚到金sè年代是接我的!”
岳清兰有些奇怪:“接你?你在金sè年代干什么?你好像不是那里的员工吧?”
唐明丽吞吞吐吐:“我……我在金sè年代娱乐城附近打……打工……”
岳清兰益发奇怪,注意地看着唐明丽:“打工?打什么工啊?在哪家?”
唐明丽看看一屋子人,不愿说了:“检察长,这我……我只想和你一人说!”
岳清兰没同意:“这不是我们两人之间的sī事,我看他们用不着回避!”
唐明丽迟疑起来:“那……那就算了,反……反正我家周贵根就是冤……”
岳清兰道:“冤在哪里?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唐明丽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甩起手猛抽自己的脸,边抽边流泪。
岳清兰忙拉住唐明丽的手:“哎,哎,你这是怎么了?唐明丽,你说呀!”
唐明丽这才哽咽着说了起来:“岳检察长,我……我今天不要脸了,我家周贵根说不清楚自……自己的事,都……都被当成放火犯抓起来了,搞不好得枪……枪毙啊,你们说,我……我还要什么脸啊?要脸还……还有啥用啊……”
听唐明丽一说才知道,周贵根那夜还真是来接唐明丽的。南二矿破产关井后,周贵根、唐明丽夫fù俩全失业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唐明丽便和几个境遇相同的中年fù女结伴做起了廉价皮ròu生意。金sè年代娱乐城美丽年轻的小姐多的是,轮不上唐明丽她们去做,年老sè衰的唐明丽们只能在金sè年代附近的小发廊做了,一次二三十块,聊解无米之炊。那天,唐明丽身体不太舒服,发着烧仍被一个姐妹伙着去做生意了,做了一笔以后,实在受不了,就让周贵根nòng辆三轮车接她回去。不巧的是,周贵根接到电话刚过来,偏又来了笔生意,是个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说好给二十五,便又做上了。周贵根便在金sè年代对面的小吃摊等了约mō半小时,于是,周贵根就说不清这半小时的情况了,总不好说老婆卖yín,自己在等着接老婆吧?!
岳清兰听罢,极为震惊,感觉全身都有些发凉:“唐明丽,这么说,你卖yín你丈夫周贵根也知道?”
唐明丽点点头:“八月十三号那晚,周贵根来接我,刘姐的丈夫老王来接刘姐,老王也在小吃摊上见过我家周贵根的,不信你们去找刘姐和老王问问!我请老王来做证,他不愿来啊!”
是啊,那位老王当然不愿来做这种证明,作为丈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老珠黄的老婆在这种地方卖yín,还等在那里守候接人,真是太丢人了!岳清兰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周贵根宁愿担着放火的嫌疑也不愿说出真情,这真情实在是没法说呀!
屋里的检察官们全被唐明丽述说的残酷事实惊呆了,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悸。
唐明丽见大家都不做声,有些怕了,泪眼汪汪地看了看岳清兰,又看了看张希、高欣颍和起诉处的几个年轻同志,惶huò不安地道:“岳检察长,还……还有你们,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啊?怎么……怎么一下子都……都不说话了?我说的可……可都是实情啊!你们想想,不……不是到了这种地步,我……我好意思说吗?啊?”又急切地述说起来,“对了,对了,我再说个事实!老王那晚和我家周贵根一起吃过一碗水饺,是我家周贵根付的钱!刘姐那晚的生意不好,一个没做成,也想早点回去,就喊老王来接她,是和我一起打的公用电话,刘姐也能证明!只要你们检察院找他们,他们不敢不说实话!我求他们不行啊,求几次了,他们老说丢不起这个脸啊,可这脸重要还是命重要?岳检察长,你们倒是说话呀!我现在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了,我求你们了!你们……你们就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女人吧!”说罢,又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悲痛yù绝。
岳清兰自己也是女人,听了这样的情况,心里自是难受极了,好说歹说,劝阻了唐明丽的哭闹,当场指示张希道:“张检,这事你安排一下,马上去办!根据唐明丽说的这个情况,到南二矿找那个刘姐和老王核实事实经过。另外,周贵根也再审一下,看看周贵根怎么说?!”
张希当天便亲自带人去了南二矿区,顺利找到了刘姐和老王夫fù。情况和预想的完全一样,开初二人一口否认,既不承认卖yín接人的事实,更不承认当晚在金sè年代附近见过周贵根,直到张希发了火,要他们上警车去检察院,他们才慌了神,把事实经过陈述了一遍:那晚老王不但和周贵根一起在小吃摊上吃了一碗水饺,还就着水饺分喝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金sè年代着火是周贵根先发现的,周贵根知道刘铁山在那里烧电焊,才慌忙跑进了金sè年代帮刘铁山救火……
让岳清兰想不到的是,周贵根偏死不承认,仍咬死口坚持最初的口供,说自己当时就是在劳动路口和一个什么莫须有的老人吵架。无论高欣颍怎么做工作,述说利害关系,周贵根因为面子问题就是不转弯,高欣颍又不好违反规定暗示什么,只得如实向岳清兰汇报,建议岳清兰亲自出面和周贵根谈谈。
岳清兰却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叹着气对高欣颍说:“小高,我看就算了吧,我也不和他谈了,谈了难受啊,他心里难受我心里也难受,这两天我一直想哭!”
高欣颍理解岳清兰的心情:“是的,是的,不是唐明丽自己找上门来说这事,我真不相信这会是事实!”摇摇头,又说,“口供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周贵根说不清楚的这半小时事实上已经由那位老王和刘姐,还有他老婆唐明丽说清楚了!”
岳清兰意味深长道:“其实周贵根也婉转说清楚了,八月十三日夜里公安局第一次审问时他就说了嘛,原话我还记得哩!‘现在许多事公平吗?苏全贵怎么富起来的?怎么就敢这么公开开妓院?苏全贵开妓院,我们的老婆女儿却在卖yín!’”
高欣颍苦笑起来:“真没想到周贵根的老婆是在卖yín啊!”
岳清兰感叹着:“是啊,不要光看到满城的高楼大厦,高楼大厦后面的yīn影还很浓重啊,我们的社会良知正在浓重的yīn影中哭泣啊!当一座座城市霓虹灯闪亮,四处灯红酒绿时,当大量的热钱在股市、汇市上涌动时,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为改革的辉煌成就做出了历史性牺牲的弱势群体啊,我看警报已经拉响了!”
高欣颍搓手叹气道:“岳检,说这些有什么用?这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岳清兰不同意高欣颍的看法:“怎么能这么说呢?古人尚且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这些改革开放年代的检察官?我想了一下,我们在办案的同时,也要搞点社会调研,通过合适渠道把这些破产矿工的困难情况如实反映上去!”
高欣颍点了点头:“好吧,好吧,岳检,我们反正听你的就是……”
这天夜里,岳清兰心情沉重,又一次失眠了,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仍主动打了个电话给破产丈夫黄yù禾,电话拨通后,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竟有些后悔。
黄yù禾倒tǐng快活:“清兰,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抽空接见我了?”
岳清兰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老黄,告诉你个情况,现在看来,刘铁山放火一案,事实不清的地方还很多,整个案子恐怕要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了……”
黄yù禾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这么说,刘铁山和周贵根都死不了了?”
岳清兰不敢多说:“黄yù禾,你先不要jī动,心里有数就行了!未来的变数还很多,彭城的复杂情况你知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反而更担心了,很担心啊!”
黄yù禾兴奋不已:“嘿,实事求是还担心什么?妹妹你大胆向前走嘛!”
岳清兰说:“大胆向前走?前面可能是地雷阵啊,你就不怕我粉身碎骨?”
黄yù禾大大咧咧说:“我看没这么严重,炸死的还不知道是他妈谁呢!”
岳清兰苦中作乐,开玩笑道:“万一把我炸得四肢不全,你可要倒霉了!”
黄yù禾呵呵笑着:“哪能啊,清兰,告诉你,我这几天一直关注这个事儿。我跟你说,我有个分析啊。”
“你能有什么分析?”岳清兰显然不相信黄yù禾的分析能力。
黄yù禾不满道:“你听我说嘛,我这几天研究了一下现在在彭城的这几位主要领导,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岳清兰也有些奇怪黄yù禾能发现什么。
黄yù禾有些得意地道:“我把萧书记的履历啊、资料啊,凡是能从网上找到的东西全找出来了,还仔细去朗柳、吴城的一些时事论坛找了下,你猜怎么着?”黄yù禾虽然这么说,倒也没让岳清兰真去猜,反而自己说了答案:“咱们这些领导里头,就数萧书记最关心民间疾苦,每到一地,必抓两件事:吏治、民生。你可别小看这一点,抓民生和抓经济可是不同的,我是干企业的,这个我最清楚了,我分析的结果就是,萧书记抓经济,不是为了gdp看起来多好,而是解决下岗、提高最低收入保障……这些东西。”
“那tǐng好啊,我们现在就缺这样的领导嘛。”岳清兰还是没理解黄yù禾说这话的意思。
黄yù禾只好直说:“那你想想,这样一个关注弱势群体的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在彭城,如果发现这件案件背后的冤情,他会怎样?”
岳清兰心中一动,转念又没好气地道:“你就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冤情了?你就知道萧书记会不把保护干部当成第一要务?你就知道这样我便不会被炸个半身不遂?”
黄yù禾嘿嘿笑道:“真这样也好啊,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们家yīn盛阳衰的局面就改变了嘛!哎,清兰,不和你开玩笑了,能不能多透lù点情况啊?刘铁山和周贵根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真有冤情,你去跟萧书记讲啊!”
岳清兰却断然打住了:“算了,你别再说了!”说罢,默默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