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息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陛下恕罪！”</p>
“幸好朕的脾气和传闻中一样好。”白子澈让她站起来，看了两眼她红痕未消的脸，嘱咐吹云拿药给她擦。</p>
徐息岚战战兢兢地要接过药，不敢劳烦吹云，吹云却严肃地亲力亲为。</p>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p>
白子澈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望着檐下珠帘般的雨幕，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窗外扑进来，他也不躲不闪。徐息岚不安地坐在白子澈身边，他不发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p>
无意间，徐息岚看见寝殿中摆着一幅画，画上是手持净露甁，低眉浅笑的观音。</p>
传闻竟然是真的。徐息岚漫无目的地想。</p>
“就这么坐着，很无聊吧？”白子澈忽然问。</p>
徐息岚赶紧摇头，说：“陛下为什么帮我？”</p>
“也许是因为，你今天说要请朕吃鲜花饼，朕很高兴吧。”白子澈的语气自然冲淡，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p>
很久以后，徐息岚才知道，那一天晚上白子澈收到云中来信。镇北王楚识夏的女儿降生，取名楚重曦。</p>
次日，白子澈封楚重曦为静安公主，待遇等同嫡出公主。</p>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p>
楚重曦的父亲是晋王白臻，白子澈的异母哥哥。与楚识夏缔结姻缘之前，白臻请旨废去自己的皇室子弟身份。尽管如此，楚重曦的血统依然敏感。</p>
白子澈的举动昭示皇室对云中楚氏没有猜疑之心，云中楚氏的荣宠又上一级台阶。</p>
大局之下，白子澈枯坐檐下整夜看雨的惆怅，不足为外人道。</p>
——</p>
宣德十三年，夏。</p>
又是一季暴雨。</p>
这是徐息岚登上皇后之位的第六个年头。</p>
徐息岚在羽林卫校场学弓箭时被弓弦割伤了手，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湿透，回到长信宫便开始发热。她烧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儿喊爹爹。</p>
照顾她的人无奈地应和着，替她擦身，给她喂药。</p>
高热退去，徐息岚看着衣不解带的白子澈，忽然落下泪来。</p>
白子澈擦掉她的眼泪，无可奈何地笑着问：“一觉睡醒，发现不是爹娘在旁，是朕，是不是很失望？”</p>
徐息岚摇摇头。</p>
“孙盐和朕说，你最近总是跑去学骑马射箭。”白子澈道，“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p>
徐息岚对账本最感兴趣，把后宫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白子澈要削减宫中开支，徐息岚也能把事情办得圆满漂亮。</p>
徐息岚一言不发，坐起来喝药。她捧着药碗，嘴唇咬着瓷碗边缘，像个闹别扭的孩子。</p>
“既然不是喜欢，便不要勉强自己去做。”白子澈替她做了决定。</p>
“陛下喜欢的，其实不是菩萨，对么？”徐息岚抬起眼睛看着白子澈，眼睛里水雾涌动。</p>
白子澈一怔。</p>
“臣妾听闻了一些陛下年少时的旧事，妄加揣测，做了愚蠢的事。请陛下恕罪。”徐息岚低声说。</p>
祥符年间风云诡谲的《观音大士图》失窃案，居住在秋叶山居的云中楚氏质子，楚重曦出生当夜未央宫中一夜未熄的烛火。桩桩件件都在告诉徐息岚，白子澈的心里有一个人。</p>
徐息岚觉得自己可笑，像那些在额头上点朱砂的秀女一样可笑。</p>
“息岚，对不起。”</p>
“陛下不用说对不起。”徐息岚摇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药碗里，“陛下对我很好，是我想要的太多。陛下对我好，是因为陛下本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我想要的，是陛下心悦我而对我好。我太贪心了。”</p>
白子澈拍着她的后背，对着她的眼泪手足无措。</p>
良久，白子澈说：“你不必学她，不必像她。”</p>
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像她。</p>
徐息岚哭得更凶。</p>
——</p>
祥符二十三年，夏。</p>
暴雨如注。</p>
徐息岚望向台阶下站立的楚重曦。</p>
楚重曦今年十六岁，眉眼肖似其父，是不可言说的美丽。她不动也不笑时，便像是画上的仙子，只要一开口，眉眼生动起来，浑像是壁画上仙女落地，在红尘中摸爬滚打。</p>
“去看看陛下吧。”徐息岚说，“按血缘算，陛下是你叔叔呢。你父母不在的这些年，他一直很挂念你。”</p>
楚重曦应了一声，随着徐息岚走向未央宫。洛瞳在楚重曦头上撑开一把伞，烟雨青的底色，绘着苍翠的竹。</p>
——</p>
白子澈病了很久，总是不见好。太医说他思虑过甚，需要好好休息，他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帝国的沉疴尚未完全拔除，他的袍泽们一个个故去，只留他一力支撑。</p>
裴璋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p>
“陛下，重曦已经到帝都了，你要不要见见她？”裴璋的声音发颤，道，“她的眼睛长得像墨雪。”</p>
白子澈睁开昏沉的眼，转头望去。</p>
隔着一层金纱织就的屏风，那个人撑伞、提着裙摆涉水而来的身影像是融化在阳光里。</p>
大理寺前的暴雨经久不息，白子澈是那场大雨中唯一的溺亡者。少年偏安一隅的心愿、敬重爱护的师长碎在权力的碾压下。他仿佛回到了母亲死去的那个雨季，头顶的伞支离破碎，独留他暴雨淋身，寒冷颤抖。</p>
那个人拔剑站在他面前，一把纸伞遮住了他。</p>
一切暗流涌动的情感自此开端。</p>
“楚大小姐，别来无恙。”</p>
白子澈的眼皮沉沉地坠下，轻声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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