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二月初。</p>
冰雪未融。</p>
一人高的石碑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朱砂填充在锋利的刻痕中，俨然是“铁骑所至，大周所征”八字。三十八年前，镇北王楚敖讨伐北狄十三部，所向披靡，十三部退至雪线河以北，龟缩不敢南下。楚敖就此立下界碑，以彰大周国威。</p>
无数白鹤黑旗竖立在界碑以南，在浓重的乌云下翻卷，仿佛一片黑色的浪潮。楚识夏站在界碑前，伸手抹去石碑上风化的粉尘，指腹下一片粗粝。楚识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往生咒，以度被困此间的亡灵。</p>
“这是我父亲曾经来过的地方。”楚识夏忽然说。</p>
沉舟一顿，问：“你想他了吗？”</p>
“我已经不记得他了。”楚识夏平静地说，“我跟他不熟，也许说书的先生比我更了解他一些。我在想，三十八年前他打到这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继续北上？究竟是因为补给线无法深入，还是因为感受到天命不可违？”</p>
沉舟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尽管入手是手甲的冰凉坚硬。</p>
楚识夏拧开一壶酒，缓缓浇在地面上。</p>
斥候从远方涉水而来。</p>
“将军，北狄人来了。”斥候紧张地说。</p>
“他们带了多少人？”楚识夏问。</p>
“如您所要求的，一千兵马，和我们一样。”斥候挽紧缰绳，有些摸不透楚识夏的意思，“要继续谈判吗？”</p>
远远地，楚识夏看见雪线河对岸站着一片黑沉沉的影子。青色的鹰旗在风中翻卷，一马当先的人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向楚识夏示意。</p>
“是尔丹。”沉舟目力惊人，一眼便认出了他。</p>
虎豹骑有些躁动。</p>
楚识夏高举起一只手，握拳往下按。虎豹骑见状便强自按捺下来，叶谦紧咬着牙关，眼圈一片血红，等待楚识夏一声令下便冲过去和尔丹你死我活。</p>
“现在还不是时候。”楚识夏说，“全军听令，退至一里之外。”</p>
“将军，请容属下护卫左右。”叶谦强烈要求。</p>
“退下去，这是命令。”楚识夏严厉地说。</p>
叶谦只好带着虎豹骑往后退，与此同时，河对岸的北狄人也在往北拉开距离。</p>
尔丹身子向后倾倒，放松地纵马涉水而来，身边只带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子。跨过雪线河以后，尔丹便翻身下马，礼数周全地对楚识夏打了个招呼。沉舟按剑站在楚识夏身边，不动声色地扫过尔丹身边的那人。</p>
“镇北王殿下，好久不见。”尔丹不见外地说。</p>
“我们似乎不是可以这样随意寒暄的关系，尔丹可汗。”楚识夏扫他一眼，说，“你不怕有埋伏么？”</p>
尔丹避开这个问题，转而看着雪线河边上的石碑，说：“你的父亲是大周人的英雄，却是北狄人的血仇。总有一天，我会用血洗去这份侮辱。”</p>
“拭目以待。”楚识夏淡淡地说。</p>
“弘吉刺和哈扎尔的头颅你带来了么？”尔丹切入正题。</p>
“没有。”</p>
“你耍我？”尔丹皱起眉头。</p>
尔丹身边的男子立刻拔刀，沉舟同时滑剑出鞘。剑柄快准狠地撞在男子的手腕上，剑锋旋转一圈搭在他的颈侧。男子手腕一麻，却没有立刻脱手，刀锋仅仅在地上点了一瞬便挑向沉舟的下颌。</p>
楚识夏按住沉舟的手，尔丹按住男子的胳膊，默契地往下压。</p>
“我手里握着贵部大阏氏的亲弟弟遗骸，又有贵部将军的头颅，放着白白占了位置，所以想着不如物归原主。可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吃亏。尔丹可汗，你有什么能跟我交换的么？”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说。</p>
“你想要什么？”</p>
“与其问我想要什么，不如问你能给什么？”楚识夏微微一笑，“若我开口，你可给不起。”</p>
“贵国先帝三皇子在我部做客已久，若是殿下想请回，青鹰部没有异议。”尔丹斟酌着道。</p>
“他哥哥是我杀的，他的命我也迟早收下，不必可汗援手。”</p>
“听说拥雪关在修筑防御工事，青鹰部愿暂时和谈。”</p>
“这话你自己信么？”</p>
尔丹气笑了，说：“殿下不像是空手而来，有何要求不如直说，让我见识一下您的胃口。”</p>
“听闻白沙部的新任可汗是一位不足五岁的稚童，在下想邀其至拥雪关一叙。”</p>
“楚识夏，你自己不觉得这个要求荒谬么？”尔丹冷冷地问，“那只是一个孩子。”</p>
“别跟我装活菩萨。”楚识夏同样尖锐地说，“白沙部可汗不过是你手上的傀儡，笼络十三部的吉祥物，他到底是不是白沙部老可汗的遗腹子还未可知。”</p>
尔丹盯着楚识夏好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道：“你凭什么认为死人就比活人有价值，我会为了两具尸体舍弃白沙部可汗？”</p>
“如果死人一文不值，你今天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楚识夏玩味道，“弘吉刺是贵部大阏氏一母同胞的弟弟，老可汗曾经属意的继承人。他死在鸿鹄川战役中，连尸骨都回不去北狄，青鹰部的贵族们对你真的没有意见吗？”</p>
尔丹面色阴沉地看着楚识夏。</p>
“我很理解你，我家里也有一群食古不化的老东西。”楚识夏喟叹道，“其实死人算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要踩着战友的尸体登上城墙。不择手段，不计代价。”</p>
“我才明白，从我踏过雪线河的这一刻开始，我就输了。”尔丹顿悟，冷笑道。</p>
一旦赴约，无论谈判成与不成，尔丹都会是众矢之的。</p>
带不回弘吉刺和哈扎尔的头颅，青鹰部的贵族——尤其是古勒台家族不会轻易放过尔丹；若是交出白沙部可汗，尔丹先前“北狄十三部乃长生天子民，不该自相残杀”的一切说辞便不攻自破。</p>
尔丹可以使用武力镇压不服的人，但每一次强化权力的控制，便会死伤无数的人。面对虎视眈眈的拥雪关，北狄十三部的内部消耗无异于慢性自杀。</p>
“或者你也可以用别的什么来换。”楚识夏善解人意道，“我听说你杀了多朶、苏赫巴鲁和巴特尔，我对他们三个的人头也很有兴趣。反正是你们北狄人的叛徒，三个换两个，你不亏。”</p>
尔丹冷冷地看着她。</p>
楚识夏摊开手，无奈道：“好吧，谈判破裂了。”</p>
尔丹身边的男子又想动手，却被呵斥住。</p>
“莫日根，我们走。”尔丹道。</p>
楚识夏目送二人骑马蹚过雪线河的背影，遗憾道：“可惜为表谈判诚意，我没有带弓箭。你说我要是对着他的后背射一箭，高高在上的神会亲自动手调转羽箭的方向么？”</p>
“我可以试试。”沉舟跃跃欲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