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七月初五。</p>
青鹰部。</p>
赤河部可汗多朶怒气冲冲地掀开金帐帘子，金帐中的护卫纷纷警觉起来，拔刀盯着他。多朶身后的护卫不甘示弱，同样亮出刀锋。尔丹和一个全身笼罩在灰色斗篷里的人对坐，神色温和平淡地抬头看了多朶一眼。</p>
“有什么事吗？”尔丹平心静气地说，“我正在待客。”</p>
“前天晚上，一支军队袭击了赤河部。”</p>
多朶冷冷地说，“因为大可汗您要出兵拥雪关，所以十三部的主力精锐集中在青鹰部附近。赤河部大大小小的寨子死伤殆尽，对方一把火烧了所有毡帐，将我部将领钉死在木桩上。”</p>
尔丹的神色严肃起来。</p>
“旦木将军的额头上，用钉子钉着一封信。”多朶将信件扔在地上。</p>
尔丹并不生气，守候在一边的弘吉刺走下台阶，捡起那封信递给尔丹。</p>
“我的翻译告诉我，信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写的。”多朶死死地盯着尔丹身边的灰衣人，按着刀镡在鞘中摩擦，语气不善，“云中挑起此战的缘由，是因为大周的皇族白煜谋杀镇北王。而这位叛国的皇子，此刻正坐在我们十三部景仰的大可汗身边。血债血偿，所以云中与北狄不死不休。”</p>
尔丹对中原非常熟悉，甚至能流畅地阅读中原书籍。他通篇看下来，确认内容与多朶说的一模一样。</p>
“大可汗，您不想说什么吗？”多朶忍耐着怒气，质问道，“北狄十三部卑躬屈膝，就是为了换来养精蓄锐的机会。这个中原人横插一脚，害死镇北王，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p>
“你怀疑他是奸细？”尔丹依旧镇定，说，“他也许不是真心帮我们北狄人，但他恨云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p>
“大可汗是要利用他了解云中吧？”多朶逼近一步，直勾勾地盯着灰衣人说，“他留在这里这么多时日，大可汗应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如把他交给我，用他换取赤河部的子民平安。”</p>
“楚识夏不会把你的子民还给你的。”</p>
那个瘦弱的灰色人影站起来，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子。多朶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有点发愣，这人和他想象中养尊处优的大周皇子一点也不一样，比赤河部最下贱的奴隶还要瘦骨嶙峋、狰狞可怖。</p>
“她特意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你和尔丹可汗起冲突，从而延缓北狄进攻拥雪关的进程。”白煜说，“你杀不杀我无所谓，即便我死了，你的怒火也难以平息，还是会埋怨尔丹可汗掀起战争，让赤河部引火上身。楚识夏正好有机可乘。”</p>
“你一个中原人，有什么资格插手北狄可汗之间的对话？”多朶傲然道，“这里没有你开口的份，丧家之犬。”</p>
白煜凌厉的眼神从他脸上剜过。</p>
“好了。”尔丹插进两个人中间，打断他们的争执。</p>
“既然楚识夏想要拖延我们的进展，我们更加不能让她如愿。出征事宜照旧，多朶，你的损失，将来我会补偿你的。”尔丹许诺道，“你是为北狄大业作出牺牲的勇士，我不会亏待你。”</p>
多朶分毫不让，道：“大可汗的意思是，不肯将这个中原皇子交给我了？”</p>
“现在不行，我们还是盟友。”尔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人要往前看。拥雪关一战，我会给你亲手斩下仇人头颅的机会。”</p>
“更何况，你真的觉得楚识夏是为了她哥哥的死向我们复仇吗？别忘了白沙部是怎么没的。”尔丹冷淡但锋利的眼光几乎将多朶逼退。</p>
弘吉刺扣着刀，全身绷紧得像是一张弓，多朶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立刻将人拿下。</p>
多朶冷笑一声，转身离去。</p>
尔丹转而看着白煜，问：“你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吗？”</p>
白煜当时坠崖，伤到了脸和喉咙，后来流浪阕北，等待北狄使团的到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半年前，白煜仓皇从云中出逃，被云中密探和刺客一路追进千峰嶂，元气大伤，至今未愈。</p>
“不过就是死。”白煜笑笑，说，“我早就不怕了。”</p>
尔丹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p>
——</p>
“我看尔丹是疯了！”</p>
多朶灌下一口烈酒，怒而将酒坛砸在地上，一声脆响在夜里显得格外嘹亮。</p>
莫速部可汗苏赫巴鲁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古怪的笑，大有“我早有预料”的意思。苏赫巴鲁是次子，按北狄人的规矩，幼子继承可汗之位和家产，本来没有苏赫巴鲁的事。但青鹰部和莫速部打了一仗，苏赫巴鲁的兄弟皆战死，他便接过可汗之位，向青鹰部臣服。</p>
苏赫巴鲁和兄弟们的关系不怎么样的，但常常有人私下里嘲讽苏赫巴鲁的位置是靠给尔丹当奴隶得来的。</p>
“青鹰部所谓的‘多妥思’简直是笑话，怕不是下一次就要将手伸到我们的奴隶头上来了。”</p>
诃达部可汗巴特尔眼神阴沉，说：“尔丹这个奴隶崽子，当了可汗还是一股奴隶的马粪味。”</p>
巴特尔是先可汗幼子，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和王位。诃达部同样是被青鹰部打服的，巴特尔被逼称臣，一直视此为毕生奇耻大辱。</p>
多朶恶狠狠地说：“中原人的皇子和中原人的将军内讧，死的却是北狄人。长生天听了都要发笑！”</p>
由不得多朶不生气，他新娶的阏氏，他的儿子、女儿、帐篷、牛羊和奴隶全部被埋葬在赤河部草场的大火中。若不是多朶带着他最疼爱的幼子，恐怕他早就是个孤家寡人。</p>
苏赫巴鲁摊开双手，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如今打又打不过，我们还得给他卖命。”</p>
“谁说我要给他卖命？”多朶脸上的肌肉痉挛，扯出一个阴狠的笑容，说，“这拥雪关谁爱打谁打，我赤河部不会将一兵一卒送往前线。尔丹不是号称草原的太阳吗？就让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长生天的儿子！”</p>
——</p>
宣德元年，九月。</p>
拥雪关。</p>
“你把楚识夏一个人留在草原上了？”</p>
楚霓大惊失色，按着桌面几乎跳起来。一向冷漠的楚晋也忍不住摇头，伸手去摸辛翦是不是发热了。辛翦打开楚晋的手，从水壶里倒出一口淡得跟白水似的茶来，喝了两口。</p>
辛翦一回到拥雪关便封锁了这个消息，导致七大营驻守在拥雪关的将领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楚家这一代的嫡系子孙都没有婚配，楚明彦拿两个弟妹当儿女养，如今楚明彦没了，楚识夏在楚明修心里的分量毋庸置疑。</p>
楚霓料到辛翦封锁消息是为了保护楚识夏。如果楚识夏依然活着，并且为了某种理由游荡在北狄草原上，北狄人一定会倾尽全力搜捕她。但楚霓还是忍不住对辛翦的狗胆发出一声赞叹。</p>
“确切地说，是赤河部留守的军队反应太快，我们两支队伍被冲散了。”辛翦不大高兴地说，“什么叫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草原上？她手底下有一千人，还带着晋王那支神秘的刺客。”</p>
“可是已经两个月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楚霓说，“如果不是楚识夏头脑发热，找不到回拥雪关的路，那就是她死了。一千人够干什么的，青鹰部王庭驻扎了至少十万大军。”</p>
楚晋用“你完蛋了”的眼神怜悯地注视着辛翦。</p>
李角犹豫地说：“王爷应该不是公报私仇的人……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