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垣，你真的要舍弃帝都的大好前程，随我去云中么？出城之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p>
楚识夏掀开马车帘子，望着车外的程垣问。程垣全副武装，银甲白马，端正笔直地护卫楚识夏车鸾旁侧。</p>
“云中军旅是大周武夫都向往的地方，大小姐给属下这个机会，属下荣幸之至。”程垣笑着说。</p>
“别说傻话。”楚识夏说，“云中军旅出生入死，不比羽林卫位高权重，安逸富贵。你所求的荣华富贵，我已经给了你。如今陛下即位，大周再不会有王贤福之流。你这是何苦？”</p>
“荣华富贵，是大小姐给的；家人性命，也是大小姐给的。程垣身无长物，唯有贱命一条，愿为大小姐马前卒。”程垣字字真切，道，“望大小姐不弃。”</p>
楚识夏怔愣片刻，释然一笑。</p>
“好吧。”</p>
二人谈话间，车驾缓缓驶出帝都巍巍的城墙。</p>
空中无端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楚识夏回望被白雪覆盖的街道，几缕稀疏的炊烟升起，模糊了远处宫墙浓墨重彩的琉璃顶。</p>
“是宫里的钟声。”程垣忽然说，“真是奇怪，近来应当没有比先帝驾崩更大的事，怎么无缘无故地鸣钟？”</p>
楚识夏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应道：“是啊，真奇怪。”</p>
楚识夏与宫中那一位最后一面，是相赠《观音大士图》。当未央宫门关上的那一刻，云中的质子和不得志的四皇子同时被扼杀。来年盛夏的雨再大，今日君臣也不再是昔年盟友。</p>
所以白子澈没有来送她。</p>
故人离去，唯有钟声相送。</p>
祝君凯旋，功成身退。</p>
——</p>
离开帝都的第七天，礼部宣布新帝将在来年初春采用新的年号“宣德”。楚识夏收到消息的当夜无端发起高热，彻夜沉浸在骇人的噩梦中。</p>
楚明修在未央宫中饮毒自尽，大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明彦守着空旷的镇北王府油尽灯枯，至死保守弟弟死亡的真相；沉舟于刑场上孤注一掷，刺杀白焕与摄政王。</p>
一双双流血的眼在楚识夏的梦境中颠来倒去地重放，将她的心脏剖开、掏空，撕扯出其中密密麻麻的血管，要她痛不欲生。</p>
沉舟扶着楚识夏的后颈，勉强给她灌进去一点热水。沉舟用冰凉的手贴在楚识夏的额头，试图让她的温度降下去。</p>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偏偏是我大哥天生体弱。”</p>
楚识夏攒了点力气，靠在沉舟的胸膛上，说：“我哥出生的时候，恰逢父亲北征。如果注定天命要亡大周，那么上天加诸大哥身上的苦难，也许就是父亲和母亲逆天改命的代价。‘祥符十三年，拥雪关破，大周亡’，即便北征大捷，这句谶语也没有被破解。但现在没有祥符十三年了，如母亲所说，历史的轨迹改变了。而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p>
楚识夏在沉舟担忧的目光中握住他的手指，目光灼灼如火，“我很高兴，神明越是要折磨我，越是说明我已经有坐上赌桌与他扳手腕的资格。”</p>
沉舟用大氅将楚识夏裹得更紧了一些，像是用肚皮温暖幼兽的母兽。楚识夏汲取着他的体温，呼出的气息灼热滚烫。她望着窗外山峦起伏的线条，白雪皑皑。</p>
还有两天就能进入阕北境内。</p>
“好厉害。”沉舟轻声说，“那你要不要睡一觉？我为你拄剑榻边，鬼神不侵。就算天翻地覆，我也能让你安睡几个时辰。”</p>
“你现在和玉珠一样婆婆妈妈的。”楚识夏喃喃地说。</p>
“玉珠听见了要生气的。”沉舟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耳朵，说，“睡一觉吧，你身上好烫。我抱着你，像抱着一个小火炉，你自己都不觉得热吗？”</p>
“我觉得冷。”楚识夏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p>
睡意朦胧中，楚识夏感受到有人解开了她的衣衫，用浸着清水的帕子擦遍她全身，像是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珍重而小心翼翼。这一夜，楚识夏还是深陷噩梦难以自拔，却已经能冷漠地看着那些生命在她面前分崩离析。</p>
祥符十年，十二月二十八。</p>
卯关道是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官道，两侧深林密布，盛夏时远远望去，犹如浓绿色的海浪起伏。而在冬日，卯关道两侧山峦积蓄雪层之厚，足以引发一场天崩地裂的雪流沙。</p>
阕北严令，冬日入卯关道者不得疾步高声，以免引起雪流沙。也正因此，卯关道向来没有流寇贼匪。毕竟雪流沙一视同仁，无论是劫道的还是被劫的，遇上雪流沙都只有一个死。</p>
楚明修一直想另辟他道，绕开卯关道而重修一条官道。奈何此处地势险峻，此事殊为不易，加之阕北大半财政耗在军备上，令修官道一事一拖再拖。</p>
楚识夏坐在马车里，将腕上的佛珠摘下来抚弄，另一只手翻着膝上的笔记。这是她整理的前世回忆，包括北狄发起地大大小小的战争，地点、将领、人数、战术。她晚上噩梦连连，早晨清醒过来便对这本笔记加以修订完善。</p>
楚识夏感到马车的速度放缓，撩开窗帘一看，果然已经入了卯关道。</p>
到阕北了。</p>
楚识夏紧绷的心情得到片刻放松。</p>
程垣正兴致勃勃地和沉舟说着什么，沉舟爱答不理地点点头，程垣也不生气——沉舟点头就说明他在听，他能耐下性子听人说话已经是很高的待遇。</p>
沉舟察觉到楚识夏的目光，回头看着她笑。</p>
沉舟还没开口说话，忽然听见两侧山坡上传来几声闷雷似的响。楚识夏和沉舟的面色同时一变，沉舟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把将楚识夏从马车里抓出来，策马狂奔。队伍中其他人连看都没看，面色齐刷刷地沉下来，“不得疾步高声”的命令立刻作废，发疯似的往外冲。</p>
“走啊，是雪流沙！”楚识夏对着发呆的程垣吼了一声。</p>
天空暗了下来。</p>
山顶上飞腾而起的雪尘铺天盖地，一时间遮蔽了天日。怒雪浪涛咆哮着从山顶冲下，山坡上的树木被拦腰冲断，无坚不摧地扑向卯关道上逃窜的人类。</p>
——</p>
云中。</p>
“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楚明修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胸腔中生出一股寒意，“这件事不能让我哥知道，绝对不能。”</p>
“雪流沙刚刚发生，此时如果擅入卯关道，只怕会引起第二次雪流沙。”将领犹豫片刻，说，“更何况，卯关道只有一个出口。如果大小姐和晋王没有出来，恐怕凶多吉少。”</p>
必死无疑。将领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p>
楚明彦的眼神太可怕，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p>
“我让你去找！”楚明修猛地砸了茶杯，压低声音骂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斥候也好，暗探也罢，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你以为死的是晋王，是我的妹妹？死了一了百了？”</p>
“长乐就是我哥的命！如果长乐找不回来，我哥就活不成了！”楚明修双眼发红，说，“在找到长乐之前，若有人敢向镇北王泄露半句卯关道雪流沙之事，我扒了他的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