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热内的葬礼那天,人很少,天空很应景地落着细细的雪,在风里散落成谁也看不懂的漂浮轻絮,覆盖在泛着绿意的树上。
在纽约的那场大雪过后,大地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寒冷中沉浸了太久,竟然一点点地暖和起来了。所有的纽约人都觉得这次的春天实在是早得过了头,不过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每个人都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春天来了,各式各样的杂花开了一地,有鸟雀在巢里发出柔软的“咕咕”“啾啾”的声音,蒸腾的暖气如同清晨的白雾那样蒙住人的眼睛,风都带上了东海岸湿润温柔的味道。
雪也细细的,落在脸颊上的时候,像是在用面孔触碰一只巨白色海豹湿润的皮毛。
于是每个人就算是上班的路上,偶尔看到这样让人高兴的风景也会笑一笑,心里像是解冻的河水似的,突然软和起来。
是的,即使最近的殡仪馆很热闹,建筑队重建的声音有点吵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枪声与哭泣声,但这一切哪里能破坏这样美好的春日给人带来的幸福呢
这一天北原和枫请了几个人帮忙抬棺材——她确实有着遗体。让热内大概是不会想要看到自己被烧成简单的骨灰的,那种死亡的姿态太过于单调,而且显现不出她的美。
即使她已经被火焰烧得面目全非,但在这个方面,北原和枫愿意相信她的固执。
修饰遗容的那个人一度很苦恼没有照片参考的情况下,该怎么把她的脸还原好,直到北原和枫把自己那天终于画好的画拿出来为止。
“就照着这幅画吧。”
旅行家的声音很轻,带着有点浅淡的疲倦。
——北原和枫答应过让热内,要给她画上一副足够配得上她的画。
那副画里,长发垂落的神女**着身子,坐在无边无际的花的宇宙尽头,身上有着不知道是花汁还是什么构成的浅红与乳白的斑驳。那副惊艳而秾丽的眉眼低垂,在**中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神圣感,在朦胧的光线渲染下失去了清晰的边界。繁盛的荼蘼花盛开在她的指尖,大片大片的洁白上沾着如火的血色。
远景里仿佛燃烧着地狱的烈火,又像是天堂里的圣光。近景的位置被放上了一个轮廓完全模糊的水晶球,可以依稀看到里面又一朵璀璨透明的花正在盛开,星星点点的白雪洒落。
在地狱与天堂的联姻里,在神圣与罪恶的媾和里,在绯红与苍白的纠缠中,如同永恒。
整理遗容的造型师对着这一幅画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认出来了画中的人就是让热内,那个笑起来灿烂无比、**而又放肆的疯子,那个在纽约造成了巨大生命财产损失、扰乱公共秩序的恐怖分子。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像是一位圣徒。
造型师没有说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地复原着对方的长相,当北原和枫再一次在殡仪馆看到他的时候,对方已经打算辞职了,只是打算把自己这份手中最后的尸体交到北原和枫手里。
“这会是我的最后一个作品。”
他有些疲惫地说,目光有些遥远和虚无地落在窗外蒸腾出朦胧绿意的树上:“我以后不会在来纽约了。”
纽约——甜美诱人、丰硕多汁的鲜红果实,那样饱满圆润、表面光洁而又细腻的大苹果。
谁能想象得到,这样丰饶美丽的城市,到底吞噬了多少人所有的青春与梦想
北原和枫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棺材里面友人那张安详闭着的眼睛,以及唇角依旧上扬着的弧度,手指轻轻地触碰上去,发出一声有些怅然的叹息。
神女葬礼的那天,她穿着雪白的衣裙,身边被铺满了永生花
,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鲜花:甜蜜的花、饱满多汁的花、芳香浓郁的花。如果她还活着,估计要咬着一朵花笑盈盈地斜着眼眸看你,姿态中是浑然天成的引诱与风情。
她的手边还被放着旅行家还没有送出去的凤仙花,是火红色的,如同把她带到死亡国度里的大火,只不过没有燃烧。那个原来属于她母亲的透明的水晶玻璃球被她用手紧紧地握着,放在了胸口的位置。
明明口中只把这个水晶球当做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但是到了最后,她从楼上面跌落下来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护住了这个小小的玻璃球。
——真的很奇怪,不是吗但让热内身上矛盾的地方又不缺这一点。
在路过的街道上,还是有很多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着那个美丽的、疯子一样的男人,他们口中“啧啧”作响,也不知道是抱有什么样的心思,互相眉来眼去。
还有人说起纽约哪一场史无前例的火灾,那一个中午彻头彻尾的狂欢,说让热内已经成了一群人新的崇拜偶像,有的人提起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狂热的色彩。
“这是新时代反抗的旗帜!”一个年轻人这么大声高喊着,挥舞着手中带着一朵白色荼蘼花的红色旗帜,“让热内就是我们的领袖!我们要提倡性自由!”
当棺材抬过去的时候,这个正在口落悬河的人露出了相当晦气的表情,对着这个棺材和走在棺材后面的北原和枫含糊不清地抱怨了几声。
“狗屎,又有人死了。真倒霉,前几天我就看到有一群人因为这些人反对我们的主张。”
他嘟囔了一声,也没敢继续在死者的亲人朋友面前继续宣扬,尤其是在他注意到北原和枫身上的衣服绝对不是量产的低端货后。
北原和枫没有在意对方的抱怨,他拉着听说自己今天去参加葬礼就一定要跟着的西格玛,安静而无声地跟在漆黑的棺材后面,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西格玛有些担心地抬起头,看了眼显得过于沉默的大人,牢牢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心。
“北原。”他轻声地喊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感受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的力度微微加大,然后突然松了下去。
北原和枫低下头,看着身边浅灰色的眼睛中透着担忧的西格玛,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没事。”他温声开口,安抚地揉了揉西格玛的手指,“我会缓回来的。”
可是北原你笑起来的样子好伤感……
西格玛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自家大人的手,抬头看着面前的棺材。
他不知道北原和枫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朋友,也不知道这个人生前的性格,只知道大概就是死于几天前的纽约恐怖事件里的人之一。
但他从这个棺材上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种忧伤的、沉香般的、冰冷的气味。这种感觉让他几乎下意识地不适起来,心情也逐渐变得沉重与低落。
人在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的沉重气氛前,大多数对于死亡都没有什么概念。
西格玛之前也是一样,虽然他和北原和枫在南非旅行的时候也见过不少人莫名其妙的死,但是大多数没有什么实感,甚至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亲近的人也会有迎来死亡的一天。
但是他现在已经逐渐感觉到了……死是一种很安静的、很沉重的、注定会到来的东西,就像是在生命尽头触碰你的一根冰凉手指。
棺材进入了墓园。
这一天下雪,导致墓园里很安静,基本没有什么人过来慰问那些已经死去的亡魂。
这些日子里有很多人死,但是很少人下葬,大概是因为死掉的人在这座城市里都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他们生前就被这
座城市所遗忘,在死后也没有因为一场火被人们太久地记住——但此时的他们大概已经不会为此感到悲哀了。
让热内的葬礼没有主持人,没有牧师,没有家属。只有北原和枫与西格玛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她在纽约短暂的日子里认识的朋友,答应了给她每天带花和绘画;一个人没有见过她,但是曾经给送她的花浇过水。
北原和枫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呢子的西装,安静地站在被挖出一个足够容纳骨灰罐的空缺的墓碑前,手中拿着雪白的荼蘼花,洁白如霜的花瓣滴落着融化的雪水,仿佛这朵花正在寒冷的空气里面消融。
棺材被雇佣来的人放在挖出来的坑里,然后他们开始在棺材上面撒上土,抹平。北原和枫就对着坑前面的墓碑轻声地说着,像是对方还在的时候那样絮絮叨叨。
“纽约终于快要春天了,让。”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勾了勾唇角,弯起那对橘金色的眼眸,很安静地笑了一下:
“我在路上还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野花正在盛开,我还看到很多很多人在谈论你,但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在乎。”
“春天,我可能要离开纽约,去密西西比河那里的野外。我那位很有钱的朋友虽然很舍不得我,但是考虑到开春他的公司要整理去年的报告和制定新年的计划,也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还是勉勉强强同意了。不过今年夏天,等他有时间了,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沙滩。”
“我记得你说过要去看海,我会替你看的。”
北原和枫弯下身,把雪白的荼蘼放在墓碑边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欧亨利先生的话,他其实不怎么愿意相信你死了。他宁愿觉得你是在捉弄他玩,所以说,你当年到底捉弄了他多少次啊怪不得对他认不出你这么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