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永琎见仁和帝脸色不好,又在连成骏请赏的时候扔出一份奏折,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连成骏犯了事、被人告了黑状或是被御史言官弹劾了。连成骏把他哥哥当成金主,没少使手段捞万家的银子,但他跟连成骏私交不错。别看他以前是纨绔,现在是废人,这京城内外、朝堂上下能入他眼的人还真不多,连成骏算一个。
“皇上,请用茶。”万永琎从太监手里接过银制托盘,亲自为仁和帝捧上香茗。见仁和帝只是板着脸,眼底却无愠怒之色,他才松了一口气。
连成骏把奏折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冲仁和帝拱手行礼后,扭头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说完话了吗?”仁和帝知道连成骏一向不拘小节、我行我素,但从不否认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又有大长公主给他做后盾,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臣是有眼色的人,看得出皇上舍不得拿自己的银子来赏臣。”连成骏冲仁和帝深施一礼,又说:“多谢皇上给臣指了一条发财的明路,臣的宅子有谱儿了,自不会亏负皇上,回头定有孝敬。臣现在出发,快马连夜赶到津州,把萧彤打得满地找牙,再送他回京养伤,接手他正查的案子,定能发一大笔横财。”
仁和帝被气笑了,随即又拿起奏折冲连成骏扔去,沉着脸喊道:“你想得可真美,把案子当财路,顺手捞银子,亏你说得出口。萧彤发现了这件事,现在刚理出头绪,你就要横插一脚,这跟从别人碗里抢东西吃有什么区别?你还要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简直是穷凶极恶,有这么明晃晃去掠夺别人劳作成果的人吗?”
“这不怨我,天下这么大,财路到处是,谁抢到是谁的。”连成骏大喇喇坐到椅子上,摇头晃脑,笑容满面,仪态全无,那张丧木神的脸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刚从漠北查探北越内乱之事回京,还没向大长公主复命,仁和帝就派九煞把他叫到这里,这本身就让人不得不提防。他一进门,仁和帝就一脸亲切,如长辈般摆出怀柔攻势,他也只好照单全收。仁和帝不问北越国内乱的情况,聊起闲天,又把萧彤从津州秘密发回的两份奏折给他看。这不过是想瓦解他强势的心理防线,让他感觉到帝王的无限荣宠,乖乖交待他在北越国查到的隐秘。
既然仁和帝想演这场戏,无论演技如何,他必须全力配合。身为臣子,他很清楚自己是皇帝的臣子,不是大长公主的臣子,而是她的属下。所以,把他在北越国查到的东西报给仁和帝不算背叛大长公主,但这也让他感觉很别扭。大长公主与他情同祖孙,多年苦心栽培,更有知遇之恩。可此时,他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心理再不舒服,在皇帝面前,他也要隐没自己的真实感受。
回京途中,他遭遇金琉璃和美人团,几经周折救下林家旧仆。仁和帝连年大大、燕十一要助他光复南狄国的事都知道,他把林家旧仆带回京的事仁和帝能不知道吗?仁和帝把与沈家、林家有关的奏折给他看,本身就是一种试探。皇上要试探臣子,臣子当然不能让皇上失望,以保证让皇上有足够的成就感。
所以,连成骏必须拿出他混迹市井的那副嘴脸,与仁和帝互相迷惑。
仁和帝的拳头在桌子上比划了两下,冷哼一声,说:“自大长公主隐居揽月庵,你时常出入津州,庭前受训。听说你对沈二姑娘还有救命之恩,之后,还去查了她在沈家的情况。年后,朕又派你到津州公干,与沈家人也有接触,你不是还坑了沈慷吗?萧彤因婚事赌气跑到津州,为什么他去了短短几天就能发现的秘密你却没发现呢?现在倒好,张口就要从别人手里抢过来,你真真……哼!”
“皇上手眼通天,事无巨细,都知之甚清,臣哪里还敢有半点私密?”连成骏站起来,冲仁和帝躬身施礼,说:“不瞒皇上,臣从冰窟窿里把沈二姑娘救出来,先是佩服她的勇气,这么冷的冰水她都敢跳,真是不想活了。后来看她长得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派人去调查她,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对她施以援手,让她感恩。臣为什么让她感恩,想必皇上一听就明白,就是想让她惦记着还人情债。谁知道沈慷竟然想把她送给我做妾,还让沈惟来跟我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臣看皇上的面子,当时也手下留情了,之后坑沈慷也有所顾忌。”
万永琎听连成骏说起沈家的人和事,紧紧皱了皱眉,眼底透出嫌恶。仁和帝听连成骏说得风趣且真实,不怕揭自己的短儿,轻哼一声,示意他接着说。
连成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要知道沈二姑娘这么有钱,错,是她娘的嫁妆这么丰厚,不对,要知道林阁老夫妇给她留下了这么多遗产,我当时就应该答应让她给我做妾。且不说她的美色,我也没发现她多聪明、多有才华。只是有这么大笔的嫁妆,就算她比无盐女长得还丑,我都愿意。现在好了,被萧彤捷足先登了,本来我名正言顺,现在皇上居然说穷凶极恶,臣真是冤枉呀!”
仁和帝气得直瞪眼,随手拿起一份奏折打向连成骏,“当年,你刚到京城还没一个月,就小小年纪不学好,坑蒙拐骗,有时候还偷,这恶名就传开了。朕就纳闷了,你做的坏事也不少,怎么这京城第一纨绔的恶名就没落你身上呢?”
“小王爷出身尊贵,自是比臣幸运,臣即使满心不愤,也不敢跟凤子龙孙一争长短。”连成骏一脸落寞,好像怀才不遇一般,唉声叹气感慨。晕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轮廓深刻英朗的五官变得很柔和。光影晃动,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迷离,但密布在他脸上的邪恶的笑容却赤果果的显露于人前了。
“你、你……”仁和帝把奏折重重摔到桌上,想咬牙训斥,又觉得牙齿发酸。
听连成骏的语气,纯粹是在控诉萧冲倚仗身份尊贵,抢了原本属于他的“美名”,而他却敢怒不敢言。若仁和帝要是再训他,这不就坐实了皇族之人仗势欺人了吗?他这不只是谴责萧冲,而是把所有凤子龙孙都怪上了,包括仁和帝。
“回皇上,臣与小王爷同命相怜,自是深有同感。连参领当不了纨绔,他是地地道道的恶人,说他穷凶恶极不为过。”万永琎无奈一笑,又道:“连小王爷都被他制服了,谁还敢把纨绔之名易主于他呀?谁不怕平白被祸害呀?”
连成骏抚额叹气,遮住脸上恶恶的笑容,“想当年,臣在神鹰山也是赫赫有名的小老大,以扶危救困为己任,一向光明磊落、受人尊敬。怎么到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盛月皇朝京城就变样了呢?唉!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仁和帝很想拍案而起,伸手试了试,大概怕手疼,又忍住了,只好咬着牙冲连成骏用力点头。他为君主,连成骏尽管不拘小节,有时候疏于礼数,但对他敬畏有加。君臣殿堂议事,连成骏多数时候都冷着脸,行事一板一眼,说话也有理有据。外界传言连成骏邪恶狡诈,坑人骗人不眨眼,连一向无法无天的萧冲都惩治得服服帖帖。而仁和帝却认为连成骏是板正笃直之人,只是长在漠北,不喜中原礼数,性情粗放。此时,他彻底颠覆了自己的认知,连成骏可是先天真小人哪!
万永琎见仁和帝要发火,赶紧低下头喝茶,不敢再出声。此时,万永琎才知道仁和帝让连成骏看的另一份奏折也与沈家有关,似乎涉及到钱财,比第一份奏折上写到的事更让仁和帝关注。萧彤究竟写了什么事,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仁和帝突然下榻在他的别苑、行事亦有反常都与这奏折上写的事情有关。
别看沈老太太是他的嫡亲姑母,万永琎对沈家人可没半点好印象,也不屑于与沈家人来往。此次万永璋病逝,沈恺和沈恒前来奔丧,没几天就回了津州,直到下葬,沈家也没有再来人,说是正忙着准备沈贤妃省亲的事。为此,松月乡君耿耿于怀,骂了万仁兄妹好几天,而万永琎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沈家四兄弟,不分嫡庶,没有一个能让万永琎看到眼里。沈慷志高才疏,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沈恺倒是有才华,却是个没主见、没担当的糊涂人,一个只知道享受的贵公子。沈恒倒是能掌控大局,因为是庶出受打压,也只好自扫门前雪。沈惟善于钻营应酬,是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真小人。沈贤妃倒是风光体面,会说话、会做事,却是万永琎最不想打交道的那一类人。至于嫁到孟家的沈忺,性情酷似沈老太太,却没沈老太太的能耐,不提也罢。
没有沈阁老掌控沈家,沈慷这新任当家人会带沈家走到哪一步也未可知。若有可能,万永琎都想断了沈家这门亲戚,免得有一天受他们一家连累。
“朕和万卿都是京城这方水土养的人,怎么就没养成你这样?”仁和帝抓起一方端砚,没舍得扔出去,又胡乱抓起几份奏折冲连成骏打去。
连成骏耸了耸肩,从奏折中拣起萧彤的奏折,仔细翻阅查看。他为沈荣华鸣不平,心里恨极了,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有时候还把奏折里的内容默念出声。
“臣见皇上高兴,一时言行无状,请皇上恕罪。”连成骏收起他那张可恶的笑脸,又恢复了板正的冷脸,将奏折很恭敬地呈到仁和帝面前,“说归说,笑归笑,裕郡王世子要查此事,皇上以为如何,需要臣做什么,还请皇上明示臣下。”
仁和帝指了指连成骏,轻轻拍了拍桌子,无奈一笑,“你呀你,一会儿嘻皮无状,一会儿又认真板直说话,朕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应对你了。”
“皇上操劳国事,日理万机,还要应对臣下,这是微臣的罪过,请皇上宽恕。”
“你与朕说话随意,是你信任朕,何罪之有呀?”仁和帝沉思片刻,说:“彤儿在奏折上提到林阁老夫妇给女儿林氏留下了三十多万两的嫁妆,这数目确实太过庞大。林氏守孝五年,等到她嫁到沈家,嫁妆居然变成了十万多两,她也没追究此事,真是糊涂人。朕也知道万夫人善经营,光留给女儿的产业资财就有这么多,可见林家巨富。巨额嫁妆流失本是民不报官不究的事,彤儿要查,朕也不能阻拦,就随他去。朕三月上旬要驾临凤鸣山,你还有正事要做,就别跟他掺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