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几乎”，因为他最终还是克制了。</p>

那几乎破瞳而出的杀意，被生生按回，作为血丝印在眼球。</p>

以意志为堤坝，将如怒海生潮的情绪，死死拦在皮囊之中。</p>

他的身形像是一片飘叶，而以黄土为归途，在这时候飘落。</p>

姿态极缓，却在错位的视觉里极速离去。</p>

终于秋尽了。</p>

当彗尾剑灿烂地贯破长夜，革蜚已经消失。</p>

白玉瑕顿在半空，握住剑柄，止住长铗的啸鸣，对着茫茫夜色，一时无声。</p>

他是设想过很多情况的。</p>

比如革蜚彻底放弃人类身份，显现出无所顾忌的暴虐本性，与他对杀于此。</p>

比如文景琇迟来一步，“来不及”救他……</p>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p>

当拥护新政的白玉瑕，死在恼羞成怒的革蜚手里。革蜚与越国新政之间，就再无任何转圜余地，文景琇必须要在两者之间二选其一。而无论文景琇选择哪一边，都必然会影响到高政的棋局。</p>

时至今日，白玉瑕也并不知道高政的全局是什么，他拿不到最核心的情报。</p>

但他很明白，高政是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能够和楚国对弈的人。高政的布局被影响，必然会导致文景琇这一局的崩塌。</p>

高政都要委曲求全，坐困隐相峰那么多年。文景琇这一次都几乎是半公开地站在楚国对面了，凭他如何能够？</p>

白玉瑕是要拼尽全力与革蜚战斗，尽可能地活着迎接胜利，但他也有赴死的觉悟。</p>

他知道姜望向前会照顾好他的老母亲，他这一生没有别的遗憾。曾经铭刻在心的名门荣耀，心心念念想要光耀万年的家族，如今已经不能激起半点波澜。当他散尽家产，切割田亩，尽数舍予琅琊百姓，他只感到轻松，而非遗憾。</p>

可是……</p>

他想了很多很多，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唯独没有料到这一桩——</p>

革蜚居然跑了。</p>

还跑得这么坚决，这么果断。不辩解不自证不暴起杀人，甚至连泄愤的随手攻击都没有！</p>

能够正面击败钟离炎的山海怪物，难道会惧怕彗尾剑的锋芒吗？</p>

难道他还真怕文景琇杀他？</p>

白玉瑕有一剑斩在虚空的失措感，他马上反应过来，坐实革蜚之恶：“不要让他跑了！革蜚杀父弑母，畏罪潜逃，凡我越国之民，人人得而诛之！”</p>

整个抚暨城，轰然响应，人人愤恨于革蜚的丑面兽心，但也都止于口头谴责，没有几个实际动作。</p>

革蜚可是当世真人，谁追得上？</p>

便于此刻，这座历史悠久的城池，绽放了冲天华光。</p>

华光之中，凝聚君王的宝座。</p>

宝座之后，隐隐有江河呼啸，山川拱卫。幻光华彩，凤舞龙飞。</p>

越国天子文景琇的虚影，在那个尊贵的位置上坐着，投下渊深难测的眼神：“白玉瑕，你做得很好。”</p>

“草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白玉瑕并不介意表演君民同心，他高声道：“那奸贼革蜚畏罪而逃，陛下切不可将他放过，此贼狼心狗肺，多活一天，都不知要害多少人！”</p>

“爱卿放心，不管是谁，敢阻新政，敢坏公义，朕绝不饶恕！”文景琇也表现出天子之怒：“传令下去，立即封锁国境。出动大军，掘地三尺！甲魁亲自负责此事，一定要把革蜚带回来调查。朕倒要看看他的真面目！”</p>

护国大阵当然启动，卞凉也再次率越甲出征。</p>

抚暨城里跪倒一片，百姓山呼永寿。</p>

这一套流程下来无比自然，熟练得像是已经排演过很多次。</p>

白玉瑕感到了一丝不对劲。</p>

今夜的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事前搜集到的关键证据，包括在革蜚灭门之后出手，把握了恰到好处的时机，甚至包括此刻文景琇的态度——绝大部分细节都跟计划的一样，他完成得很好。</p>

与计划不同的，是残忍暴虐难以自控的革蜚，竟然选择了逃跑。</p>

也是此刻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的文景琇，眼中并没有诸如愤怒、仇恨之类的情绪，甚至不带杀意。</p>

文景琇不愤怒，没有杀意，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位越国天子，并没有被报复到。</p>

难道革蜚并不重要？</p>

在文景琇的计划里，重要的究竟是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