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刘记牛杂面馆”店面很小，生意又很好，屋子里坐不下，桌椅都摆到外面，占了小半街道。</p>
姜望和左光殊就坐在屋外吃面，一人一个小马扎，面碗放在凳子上，就这样没什么形象的对坐。</p>
六月正是暑气猖獗的时候，食客使劲地摇着蒲扇，男人解开对襟的扣子，女人也把袖口挽到肘，不时还有赤膊的汉子路过。</p>
两兄弟虽然穿戴得尽量普通，但还是太严实了些，尤其左光殊，什么都不露，其实是较为显眼的。</p>
楚煜之看到了姜望和左光殊，但是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了。</p>
左光殊也低头拣着牛杂吃，似无所觉。</p>
大楚小公爷这几年周游列国、大街小巷四处觅食，倒也不纯粹是为了口腹之欲——世间极口腹之欲者，无过于黄粱台，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p>
作为淮国公府的继承人，他身上的责任也不允许他悠游度日。</p>
只是自山海境得到九凤神通之后，他就一直苦于神性的影响。这门前所未有的神通，没有探索的先例可循，极其复杂、难以把握，这也导致他在神临境进展缓慢——当然，所谓的“缓慢”，也只是相对于最顶尖的那几个人而言。</p>
太虚幻境里的灵岳，可还牢牢把控福地第十丹霞山的位置。</p>
左嚣建议他多感受世情，屈晋夔的建议则更为直接，让他去探索大街小巷的美食，呼吸人间烟火。</p>
两位绝巅强者都看到这门神通的关键，教他以人性驭神性。</p>
左光殊和屈舜华开开心心地谈恋爱，也算是此般修行里的一种。</p>
对于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子而言，穿街过巷、赶集寻市，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相当新奇的感受。当然他们只能体验到快乐的那一部分。</p>
“凰氏不也是楚世家么？”姜望有些惊讶地问。</p>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姜望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人最难对抗的是自己的屁股。</p>
这不仅仅是浅薄的利益描述。</p>
往大了说，身为人族，人族立场就是最大的屁股。身在种族战场，岂能不为人族拔剑？</p>
往小了说，如左光殊、斗昭这等名门贵子，固然拥有贵族的品德，也愿意承担贵族的责任，绝非楚煜之所说“尸位素餐者”。但要他们去理解平民的立场，又何其艰难？</p>
斗昭能够理解楚煜之那个军中退伍后每天推着摊车去卖面的父亲吗？</p>
左光殊能够理解光着屁股捡槐叶去卖钱的童年吗？</p>
他们有怜悯，会同情。</p>
但无法感同身受。</p>
姜望是从泥腿子走到霸主国高层又恢复自由身，平民的生活是他的经历，贵族的生活他也感受过。他在不同的位置看不同的风景，他发现世上好像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正确，在每个阶段看到的正确都不相同。</p>
有时候“正确”就等于“屁股”。</p>
“凰唯真不认亲，不结脉，不开府，凰氏列名楚世家，却并没有其他人。”左光殊把话说得很直白：“是楚世家需要凰氏列名。”</p>
姜望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又问道：“所以演法阁……”</p>
左光殊抿了抿唇，回答道：“是的。凰唯真最初创造演法阁，就是为了给予平民百姓和世家贵族同等的机会——他希望人人有功练。”</p>
在最开始的时候，姜望对楚国最深的印象，就是演法阁。</p>
左光殊曾跟他说，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是从演法阁得出的灵感。</p>
经常来楚国的他，也很明白演法阁在楚国意味着什么。楚人常以是否拥有独立的演法阁，作为一个世家强大的标准。</p>
也就是说，为了让平民百姓都有功法可练的演法阁，最后仍然成为了世家贵族的垄断物。</p>
这真是巨大的讽刺！</p>
姜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煜之的所作所为，在楚国几乎得不到任何实权人物的看好。因为九百多年前耀世的天骄凰唯真，已经失败过了。</p>
楚煜之再怎么努力，如何能胜当年？</p>
大楚太祖当初决定把世家的问题留给后来者，是否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呢？</p>
历史的惯性是何等强大，当它在漫长的时光里惯性结潮，就连凰唯真那样的绝世人物，也无法更改潮涌的方向。</p>
面馆的屋檐下住了一窝燕子，已经习惯人声，并不害怕食客。泥沿上一群小脑袋耷拉着挤在一起，在热意不散的午后打着盹儿。</p>
姜望看着燕巢，想起不久前失败的启明新政，有些无法尽述的感慨：“我真想看看凰唯真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惜《楚略》里涉及他的部分，只有他创建演法阁、击杀游玉珩之类的记载，其余经历大都语焉不详，多为侧证。”</p>
左光殊说道：“其实司马衡先生当年写《楚略》的时候，对凰唯真有过详笔。但后来山海境不断升华，凰唯真有了归来的苗头，关于他的定论，就变得模糊了。”</p>
史笔讲究盖棺定论，现在凰唯真的棺材板没有盖稳，自然过往一切都要重新斟酌。《史刀凿海》这部史学经典，也不是一著永著，而是在漫长时间里不断推翻、不断修订。因为历史的真相，常常有许多个维面。</p>
信史的这个“信”字，不是说它永远不会错，而是它永远服从真相。</p>
姜望叹道：“凰唯真的定论变得模糊，演法阁的定位也跟着模糊了。”</p>
左光殊道：“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演法阁本身的演变，比它所推演的术法更莫测。”</p>
姜望忍不住道：“旧时百姓檐下燕，如今养在雀笼中？”</p>
“这么说倒也没错。”左光殊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掩饰什么，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演法阁本身巨大的构建成本，就已经注定它无法被平民所拥有。凰唯真自己倒是建了几座演法阁，对所有人开放，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在他死后，就收归国有。”</p>
演法阁的构建成本，的确是不可忽略的问题，它本身就构成门槛，完成了阶层的筛选。</p>
但这绝对不是最核心的问题。</p>
因为成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问题。真正无解的问题，是楚国贵族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p>
楚国世家与平民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才是根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