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又无法对明蓁说。这是他的事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竭尽所能想让她身在旋涡之外，可还是不小心带累了她。</p>
这世间不同的阶级，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他的家与国，爱与恨，悲和欢，并不相通。时代的巨浪滚滚而来，大家也不过都是大海里的小虾小蟹，被吞噬、被撕碎，颠沛流离、随波逐流。这是时代加诸人身上的逃不开的命运，或许也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哀。</p>
曾少铭又在大雨瓢泼里踩着夜色匆匆而去，一晃眼，芳菲再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后了。</p>
越州起义失败，牺牲无数，朝廷还抓了许多人。越州毗邻洛州，芳菲在报纸上刊登的要被处斩的名单里，赫然看到“朴新国”这个名字，如坠冰洞。这名字是为了和曾家撇清关系，曾少铭一直以来在外头活动时用的假名。</p>
是他吗？应该不是他……千万不要是他！</p>
芳菲心慌意乱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了钱出门，找到旧时出过条子的恩客疏通了关系，到监狱里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是曾少铭！</p>
曾少铭也看到了她，芳菲的眼眶一下就湿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曾少铭只是轻轻摇摇头，然后背过脸去，再不看她。</p>
芳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牢的，她紧紧咬着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又慌又怕，习惯性地就想到了明蓁。她六神无主地扑到明蓁面前，“五爷，四少被抓了，你想想办法，救救他吧！”</p>
明蓁吐了一口烟，讥笑道：“救？怎么救？你当我还是洛州总督的女儿吗？我爹死喽，我爹都没救得了他自己，何况别人？人哪，生死有命，姑娘你节哀吧。”</p>
芳菲看着明蓁，恍然明白那个曾经无所不能的明五爷没有了，她无人可依，她要靠她自己了。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曾少铭去死，她要救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一定要救他！</p>
明蓁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看到芳菲了，看不到也好，省得在眼前晃得烦人，三句话有两句叫她戒烟。她为什么要戒烟？世上没有比福寿膏更好的东西了。</p>
早饭没过多久，明蓁浑身又难受了起来，她喊小梅，“小梅，快来给爷烧烟。”</p>
可叫了半天，才看到小梅肿着一双眼进来。她攥着衣角，带着哭腔，“小姐，你别抽了好不好？咱们戒了，好好过日子好不好？”</p>
明蓁心中拱火，随手抓了个东西砸出去，“你个臭丫头也管起爷的事情了？去叫东旺给我买膏子去！”</p>
小梅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小姐，东旺哥……东旺哥，走了。”</p>
明蓁挠着长了虱子痒得钻心的头皮，不耐烦地道：“嗬！大难来时各自飞，滚就滚了，你嚎个鬼！”</p>
小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的，不是的……是芳菲姑娘总不在家，家里没钱买东西了。东旺哥去码头找事情做，结果不小心被砸断了腿……他说，他现在是废人了，没法再伺候小姐了，他也不想拖累您。他把工钱和码头赔的钱都给了我，叫我给小姐……小姐，小姐，求求你了，就戒了吧！”</p>
明蓁拿起烟枪就往她头上抽，“你叽叽歪歪什么，不乐意你也滚！”</p>
小梅被她打破了头，捂着伤爬起来哭着跑了。</p>
去吧，去吧，不要跟着我了。我是个扫把星，是个不祥的人，我是个蠢货——明蓁自嘲地笑了笑，心忽然又针扎似的疼起来。她受不了，受不了那种疼，心里的疼和身体的疼一齐绞着她。她要福寿膏，她必须要福寿膏！</p>
明蓁烟瘾上来，如万蚁噬骨，翻箱倒柜没找到钱，又去芳菲屋子里翻。毕竟太熟悉了，知道芳菲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她翻到了芳菲的钱箱，打开一看竟然有不少钱。她一阵冷笑，还口口声声说没有钱！她抓了里头的金银珠宝就往口袋里塞。</p>
芳菲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她浑身都湿透了，一看钱箱被打开了，大惊失色，慌得上去抢箱子，“五爷，不行，不行，你不能拿！”</p>
“这都是爷的钱！”</p>
“这是四少的救命钱，我不能给你！”</p>
明蓁哪里听得进去，恶棍附身般抢着东西。芳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在明蓁脸上，吼道：“明蓁，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p>
明蓁猛然僵住，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p>
芳菲要急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失手打了她。“我……五爷，我不是故意的，可钱我真的不能给你。我刚才去了曾家，跪在曾家门口一天一夜……可，他们都不去救四少。明蓁，四少是个好人，他不该死啊！”</p>
“他做谋逆的大事，早知道有这一天。他不用你救，早晚都是个死。”</p>
“不，不！明蓁，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不能！”芳菲从她身上把首饰全都抢了回来，抱着钱箱又冲了出去。</p>
明蓁无力地滑落下去。真难受啊，她用头一下又一下磕着墙。“傻女人，你能得到什么？他活下来又怎样，娶你吗？笑话！”</p>
明蓁又感到一阵胸痛，那痛在五脏六腑里肆虐起来，她本能地蜷起身子，敲打着自己的胸腔。或许捶烂了，就再也不疼了吧？可那疼痛一直在持续，直到她失去知觉。</p>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把烟嘴塞到她嘴里。她本能地吸了一口，烟入了肺，那疼痛忽然全都消失了。一种愉悦和满足从心底蔓延开去，人好像得道飞升一般。</p>
她睁开眼，看到小梅满脸是泪。小梅见她醒了，抹了眼泪把她扶上床。明蓁忘乎所以地吸着烟，小梅似要努力笑一下，可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p>
“小姐，我吧，一直都觉得自己好走运，你给我赎了身，跟其他丫头是不一样的。你护着我，宠着我，她们都羡慕我没受过什么罪。小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p>
现在你落难了，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可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把自己卖了，这些钱，虽然不多，可都是我的一片心。本来我还攒了好些嫁妆的，可是都没了，现在就这么点儿卖身银子了。小姐，你别嫌弃。你要真念我的好，就好好和芳菲姑娘过日子，她是个好人。”</p>
明蓁一口接一口抽着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院子里有人不耐烦地喊，“说完了没有？快点快点，晚了要赶不上车了！”</p>
小梅含泪磕了一个头，“小姐，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保重啊。要是有机会……”她声音哽咽住，说不下去了。还有机会吗？</p>
明蓁听见那扇破旧的门嘎吱一声合上了，天地间倏然静了下去。她看到自己投在床上的影子，像一团鬼影，寂寥无声。走吧，都走吧，她再也不能保护任何人了。</p>
芳菲是过了六七日才回来的。小梅留的食物都吃完了，厨房里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明蓁骂骂咧咧地拿了只破碗到院子里舀水充饥。才喝了一口，院门打开了。芳菲一身粗麻布的孝衣，头上戴着一块白色的孝巾，怀抱着一块黑漆牌位，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p>
芳菲看到她时，仿佛才找回来一点意识，嗓子哽着，“明蓁，他，死了……四少他，死了……”</p>
“曾老四？呵！挺好啊，他不总说什么杀身成仁吗？这不正合他的意嘛！”明蓁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凉水，“怎么，你这还给他披麻戴孝起来呢？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他的老婆。”</p>
“明蓁，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未亡人。”</p>
明蓁瞥了她怀里牌位一眼，这才看清上头的字：“先夫曾少铭之灵位”。她讥笑一声，“好，不错，你也算把自己嫁出去了。”</p>
芳菲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道：“明蓁，你别怕，我会照顾你的。”</p>
“吓！省省吧，你先管好你自己。”</p>
芳菲擦干眼泪，“我答应了四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p>
明蓁心中怒火丛生，“曾少铭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他管！”</p>
芳菲仿佛看不到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继续喃喃道：“四少说，让我替他说一句对不住。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他来生再还你……”</p>
明蓁心中忽然疼痛难忍，砸了手里的碗，“有本事他不要死，说什么狗屁来生再还！”她转身进了房，哐当甩上了门。</p>
芳菲似再也支撑不住，跌坐下去，抱着牌位大哭起来。</p>
想起那日在曾家门口长跪不起，几回通报都无人搭理。到夜里下起滂沱大雨，她想，如果没人救曾少铭，那么她就这样陪着他死也很好。今生无缘，只求来世她不再是沦落风尘的妓子，可以堂堂正正站到他面前。</p>
到了后半夜，一个中年贵妇人撑着伞出来，到了她面前，将伞支在她头上。这面孔同曾少铭有七八分像，芳菲知道，这定然是曾少铭的生母了。她猛磕头下去，“夫人，你救救四少，救救四少吧！”</p>
那贵妇人满脸悲戚，扶住芳菲，“我也不想他死。可他一人之命，和曾家上百条人命比起来，姑娘，你觉得人会如何取舍呢？”</p>
芳菲听她这样悲伤却决绝的话，知道曾家不会有人出面了。她绝望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忽然脸上浮出一点笑，喃喃道：“那我就陪着他去死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p>
曾夫人忽然跪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夫人！？”</p>
曾夫人道：“可我就他一个儿子……没人会救他，可怜他没有留下个一男半女。姑娘大义，我这个自私的母亲，就斗胆求你一件事。”</p>
……</p>
芳菲散尽家财，终于在行刑前夜进到了大牢里，见到了曾少铭。她从未像那日那样勇敢，那样决绝。她不要留遗憾，她得不到他的人，可想留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p>
曾少铭说什么都不肯，她用尽浑身解数，她又那么庆幸她曾沦落风尘，知道如何让一个男人失了分寸……</p>
芳菲的泪滴到了牌位上，她轻轻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从前在寺中听禅师讲佛，“随命长短，生死无常，合会有离。”“无常对至，随其本行，不能相救。”人生如是，莫可奈何。“一切死亡不足啼哭”，但也求上苍给她一丝怜悯，求诸天神佛给她一点慈悲。</p>
芳菲抹掉眼泪，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少铭，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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