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啊。这房间没人知道,那人也不住这里,你想泡澡的时候还上来。”</p>
孟小棠抿了抿唇,终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p>
明蓁想起了什么,跑去拿了个信封,然后又趴到浴桶边上,抽了一张相片出来,“知道这是什么吗?”</p>
孟小棠点点头,“是相片。”相片里的明蓁,穿西服、戴礼帽,一派风流。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是男是女。</p>
“哈!还有点见识嘛。”</p>
这是明蓁第一次照相,沈彻带着她去的。当时她还有些紧张,对着那个大家伙有些无所适从。但她不肯在沈彻面前露了怯,神情严肃地照完了。照完后又有些后悔,当时表情应该更松弛一些。</p>
“回头爷也买个照相机,给你照相好不好?”</p>
婚礼前夕,沈家从麟县来了一位族叔,另外七七八八跟了二三十号亲戚和仆从,都住进了城里。那族叔道沈氏夫妻身体不佳,行不得远路,他代为前来。路上不好走,人先到了,聘礼稍候就押到。</p>
明老爷开始不过是想请些故交亲友,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改了主意,大操大办起来。沈彻在本地没有房产,广宁街的宅子住倒是可以,但摆酒就不够宽敞了。碗筷桌椅什么的也一时不便张罗,摆不下这许多酒席。两家人商议后,还是决定沈彻把新娘迎过去,然后酒席在明府办。</p>
沈家的聘礼当日中午才押到。上百口大箱子,绑了红喜绸,从城门放进来,十分引人注目。</p>
明蓁在明府待嫁,说是待嫁,也就是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待两日。她又没有一颗待嫁新娘的心,既不忐忑,也不迫切,任由梳头娘、喜娘、全福太太好一顿折腾。</p>
满城名流、官绅军界有些名头的都聚到了明府赴宴,总督衙门也摆了酒。粗算下来,差不多统共摆了上百桌。</p>
除了拜堂,上轿下轿,其他的事情都用不上明蓁,她也乐得做个木偶由人摆布。好不容易繁文缛节走完了一遍过场,明蓁终于能在新房的床上坐下歇一歇了。</p>
隔着喜帕,那喜婆含着笑道:“新娘子略等一等。等那边酒席差不多了,新郎就回来和你喝交杯酒。喝完了酒啊,你们的这婚事啊,才算定下来。”</p>
明蓁才懒得理沈彻什么时候过来,她只觉得累得要命。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正经吃过东西,肚子饿得不行。头上的凤冠也重,压得她脖子酸痛。</p>
明蓁勉强在床上坐了半个时辰,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扯了喜帕,吓得小梅和喜娘大叫:“小姐,使不得,这可坏了规矩啊!”</p>
明蓁才不理她们,把喜娘赶出去,连凤冠一起摘了,人才算缓过一口气。又叫小梅给她准备饭菜,卷了袖子就吃起来。</p>
小梅急得一直在边上唠叨:“小姐,您这样不行,叫姑爷看见了不好!”</p>
“小姐别吃了,吃多了要跑茅房,多不方便啊!”</p>
明蓁用完了饭,小梅重新给她上了妆,这一等直等到入了夜都不见人来。</p>
明蓁真是累惨了,眼睛发涩,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行了,我先睡会儿,等沈彻来了再叫我吧。”说完自顾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p>
大约是喝了点酒,明蓁这一觉睡得很沉。等睁开眼时喜烛都燃尽了,房内亮堂堂的。她看看时辰钟,都快到中午了。</p>
明蓁坐起身,看到身下红被,身上红衣,想起来昨夜是她的婚礼。再一抬头,桌上合卺酒仍摆在原地,看来沈彻还没回来。自己竟然睡到了这会儿了?她喊了一声,“小梅?”</p>
小梅应声进来了,“小姐您起啦?”</p>
明蓁被身上喜服裹得难受,抬手要解扣子,小梅忙拦着,“姑爷还没回呢,小姐,不能脱。”</p>
“沈彻还没来?”喝了一宿的酒?</p>
“是啊,不晓得怎么喝到现在。下半夜我就让东旺过去看了,可东旺哥也没回来。我又让茂叔去瞧瞧,可茂叔也没回来……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p>
“别瞎想,能出什么事?”</p>
最大不了的事,也不过就是沈彻逃了婚。但她知道这不可能。“好像他们武正军也来了不少人吧?那些当兵的,沾了酒就没个完的,怕是被拉着喝酒了喝倒了。行了,不说他,你去打盆水,我洗洗,脸上腻歪死了。”</p>
小梅端了水来,心中还是感到惴惴不安。哪有新郎官彻夜不进洞房的?她越想越忐忑,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小姐,昨天夜里那边动静还挺大的,爆竹放了好久……”</p>
明蓁把脸上的胭脂水粉一并洗掉了,一盆清水顿时就浑浊了。她这边正擦着脸,那边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把屋子里的明蓁和小梅都吓了一跳。</p>
那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到明蓁面前,腿一软瘫跪下去,“小姐,不、不好了,出大事了!乱党占了总督府,老爷他……老爷他死了!”</p>
明蓁透过那满脸血污,看了半晌才将那人的面孔看清楚,是东旺。</p>
“什么?你说什么?”</p>
“乱党在城里到处都埋了炸弹,昨天晚上一起引爆了,然后就占了总督府……”</p>
“怎么会?怎么会……朝廷的兵呢?那么多炸弹,乱党哪来的那么多炸弹?”</p>
东旺紧紧抓着明蓁的手腕,不知道该怎样说。</p>
“你说啊,怎么回事!总督衙门那么多兵,我爹怎么会死!”</p>
“是姑爷……”东旺终于下定了决心,也哭嚎起来,“是沈彻,那箱子不是聘礼,是藏的乱党和炸弹。他们把明府给围住了,里头的人谁都出不来。有人送酒去总督衙门,酒里是炸弹……”</p>
东旺说得颠三倒四,但明蓁听明白了,沈彻把她卖了!</p>
一瞬间明蓁仿佛被定住了,呆立在原地,眼睛木木地看着东旺,仿佛不认识他,也没明白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唇几回动了动,几回都没法发出声音。</p>
小梅吓哭了,摇着明蓁,“小姐、小姐,怎么办,怎么办……”</p>
明蓁被她摇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找回一丝意识,“爹……爹……我得去找我爹……”说着就往外跑去。东旺爬起来也追着出去,“小姐,外头太乱了,小姐!”</p>
外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路上架了铁栅栏,好多路都过不去。忽而见朝廷的兵士,忽而见武正军的人,忽而一队身份不明的人马过去。寻常百姓都闭门不出,他们两个人,一人浑身是血、一人身穿大红嫁衣,十分显眼。</p>
东旺带着明蓁只敢绕着路往明府去,可明蓁什么都顾不上,慌不择路间,差点和那些人撞上。还是东旺死死拉住她,“小姐,你冷静一下!你这样子,还没到家就被抓住了!”</p>
明蓁终于不再挣扎,落下泪来,“是谁,是谁杀了我爹。是不是沈彻?”</p>
东旺也抹了一把眼泪,“不是……”</p>
事发之时,大家都被困在明府,因被炸弹威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明老爷当时就已经察觉到事态严重,和护卫一起想办法突围了出去。东旺就是在路上遇到的明老爷,他正匆匆往总督衙门去。可衙门也被炸了,兵器库五千支德国造的新枪也尽数丢失。</p>
“老爷说,军火丢失、兵士枉死,他身为总督,被奸人蒙蔽,但失察之罪无以塞责,难辞其咎。倘若有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那明家难逃满门抄斩。老爷他,他被流弹所伤,最后自尽的……老爷说,谁都不要报仇。时局如此,非人力所能左右。老爷让我跟小姐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p>
爹……明蓁赫然醒悟过来,难道她错了?父亲对她,并非虚情假意,并非只是顾及她的八字?而是真心顾念着她的。可她都干了些什么?让她好好过日子,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呢?她是最不相信男人的,怎么会还是折在了男人手里?!不,她折在了自己的自大里。</p>
过了大半日,两人才回到明府。偌大的宅子被毁去了一半,人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抱东西的抱东西,提水救火的在忙着提水。人人都面带惊恐,看到了她,又都好像没看见她。</p>
明蓁失魂落魄地往里走,正遇到明大奶奶。她一见明蓁,抬手就是一巴掌,“明蓁,你找的好男人!”</p>
明大奶奶一向是个弱身子,这一巴掌却打得明蓁眼前一黑。她被那巴掌打得偏过脸去,好半天才转过脸,“大嫂,爹在哪里,让我看看爹。”</p>
“我们明家没你这个女儿!”明太太听到动静被人搀着出来,见到明蓁像发了疯,对着她又打又抓。东旺想拦着,被明蓁推开了。</p>
“你这个娼妇生的小娼妇!你这个扫把星!克死那个娼妇娘不够,又来害你爹!你害得我明家家破人亡!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你去死!”说着就掐住明蓁的脖子。</p>
东旺哭着在一旁求,“太太不要,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啊。”</p>
明蓁任她掐着脖子,想着掐死她也好,她这样的蠢货,实在没有面目活在世上……</p>
明太太本就又惊又悲,手上也没多少力气,反而把自己累得昏了过去,明蓁也被带倒在了地上。</p>
旁边的婆子手忙脚乱地背起明太太往房里送,明蓁慢慢爬起来,跪在地上,“太太,让我看看爹,让我看一眼……”反反复复就这句话,可没人理会她。那一张张面孔,从前有多谄媚,现在就有多嫌恶。</p>
明蓁一直跪到了深夜。还有些春寒,她浑身冻得没了知觉。没人管她,偶有路过的,泄愤似的上去打她几拳、踢她几脚,她都没有反应,连头都没回,甚至都不想去看是谁。</p>
东旺觉得再这样下去,明蓁怕是要跪死在这里了。他哭着道:“小姐,先起来吧。回头咱们再想想办法,你这样跪坏了身子怎么办?”</p>
东旺扶着明蓁离开明府,可到了广宁街,大门却是紧闭着。东旺上去拍门,开门的却是二爷明文翰的长随贾贵。贾贵将他们一拦,凶神恶煞道:“二爷说了,这宅子是明家的。五小姐已经出嫁,不再是明家的人了。”</p>
东旺要去理论,但明蓁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东旺只得跟上去,劝着道:“小姐,你别急。我想想办法……”</p>
明蓁耳廓里一直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游魂野鬼一般失神地走着。一个声音从那混沌中渐渐清晰起来,讥笑着,“啧啧啧,还不如我呢!你瞧,你被男人骗得有多惨……”</p>
明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惶,她笑得不能自已,最后眼前一黑栽倒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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