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琐窗郎2(1 / 2)

浮世囚欢 顾长安 5978 字 4个月前

按说心里有事,断不能睡得这样香。但明蓁睁开眼就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醒了醒神儿,一翻身的工夫看见了桌子腿上绑着的人,她腾地坐起身。</p>

过一会儿丫头进来看到孟小棠就不大妙了。她自是没什么可怕的,但小梅那群丫头片子都是见色忘主的,一准要为了这个人欺下犯上。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孟小棠面前。那人一动不动。</p>

不会死了吧?她蹲下身往他鼻子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只是很轻。腿上的血渗透了纱布,一条腿露在外头——皮肤是真白。</p>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真麻烦,发烧了。</p>

明蓁想了想,把炭盆踢到他面前,胡乱穿了衣裳出门。也没叫小梅,径自去了曾少铭常住的那间厢房。那密室一定就在那间房里,从前虽在好奇心驱使下随便找了找,毕竟没认真。此时动了一定要找到的念头,便投入了十二分的细心,将那房间翻个了底朝天,最后在衣柜的隔断里,发现了一个珐琅胭脂红花草鼻烟壶。</p>

东西不贵重、不起眼儿,值钱的东西都在屉子里,就算是闹了贼,也引不起兴趣。她拿了一下没拿动,心头一动,左右一扭,听见床下发出了一阵木板抽动的声音。</p>

她走到床前,一抬床板。床板两头自动放下了曲臂,支撑着不会合上。她探头一看,下头果然有个入口。原来曾少铭的密室在这里。</p>

明蓁点了灯,举着灯台从那入口处下去。人下了洞,瞥见壁上的拉绳,试着一拽,那入口就合上了,连同床板也落了下去。</p>

她下了密道,走了没多远,豁然开朗。是一间宽阔的石壁密室,有简单的家具,桌椅、床、柜、书架什么的。书架上还堆了不少书。她走过去拿起书看了一眼,果然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禁书。</p>

她叫了一声,然后屏息听了听。没有人来,看来隔音应该也不错,这可真是藏人的好地方。明蓁扔了书,又举着灯上去了。</p>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高声喊小梅。小梅早起了,等着明蓁拉铃唤人。谁晓得今日没听见铃声,却听见了喊声。天寒地冻的 ,她呵着手跑进来,“五爷您起啦!”</p>

明蓁“嗯”了一声,同小梅去了对面的厢房里,指着自己的屋子,“这几日谁也不许进那间,包括你。”</p>

小梅应声道“是。”——明蓁这人好说话时,相当好说话;但乖戾起来,谁也吃不消。小梅和下头人都晓得她脾气的,绝对不会去找她晦气。</p>

“今天你们都不用在宅子里伺候了,回头我写个单子,你领着她们到街上去买,晚上再回来。”</p>

小梅本就是个贪玩的,听见可以出去玩,不知道有多高兴。</p>

明蓁本来今天打算去武正军营的,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便也只能明日再去了。让小梅给她找了身利索的衣服,盘上头发。梳头的时候,她忽然问:“上回你不是去给孟小棠的娘送了银子首饰吗?”</p>

“是啊,怎么了?爷,送出去的东西,可不兴要回来呀!”小梅紧张道。</p>

明蓁一瞪她,“这多早的事了,你家爷是那么抠门的人,送人的东西还要回来?”</p>

小梅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影,想起那时候的事情,长吁短叹起来,“那孟夫人也真可怜,就这一个独生子。儿子没了,戏班子的人也不要她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活呀。”</p>

“这样,你出去的时候也顺便打听打听孟夫人的下落。”</p>

小梅一激动,扯掉了明蓁几根头发,“爷,你良心发现了啊?”</p>

明蓁揉着被她扯疼的头皮,狠狠往她额上一点,“爷没良心!就是有良心也被你气炸了。”</p>

小梅笑嘻嘻地同她赔不是,将她伺候好,饭菜摆上桌,然后带着一群丫头们出门了。</p>

明蓁回到卧房,孟小棠还在昏迷中。她三两下拆了纱布,重新给他的伤口上药,然后才叫来了东旺。东旺的命是她救的,对她一向忠心耿耿,加上话少嘴巴严,明蓁最重要的事往往都会交给他做。</p>

东旺看到明蓁房里的人,也没什么反应。听明蓁要他把人弄到西厢房,二话不说就把孟小棠给扛上肩扔了过去,连那人的正脸他都不看。</p>

“这人来路不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现在开始我就住这里,你去把我的东西全搬过来。”明蓁又吩咐道。</p>

东旺点点头,又将明蓁的日常用具全都一股脑儿地搬过来。见没吩咐了才替她掩上门离开。</p>

明蓁踢了踢孟小棠,人还没醒。没办法,明蓁只得自己动手把他给弄进密室里。直到把人给拖上床,明蓁累得坐在床边直喘粗气。然后转头看着床上的人。为了方便移动,捆人的布带子已经拆了,但保不准他什么时候就醒过来。</p>

想起他掐自己的那劲头儿,明蓁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青紫一片。真是好笑,好像是她霸占了他娘似的,那不共戴天的样子。</p>

明蓁站起身,出了密室到库房里好一顿翻找,最后提着一根链子回来了。石壁上嵌钉了几个半臂长的铁扶手,像是锻炼身体用的。</p>

那冰冷沉重的铁项圈套上脖子的时候,孟小棠哼唧了一下,但还没醒。明蓁弄了碗药,掰开他的嘴硬给灌了下去。虽是冬天,这密室里倒不算冷,她还是抱了床被子给他,胡乱一盖。</p>

忙完这些,时辰也不早了,明蓁在小梅回来之前回到了房里。不多时,小梅带着几个丫头回来了,奇怪道:“爷,你怎么搬这屋了?”</p>

“我自个儿的宅子,想住哪间住哪间。”</p>

也是。反正四少也好久没来看明蓁了,怕是想睹物思人吧。小梅自我解释了一通便不再问了,把明蓁交代要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给放下。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买这些东西,但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p>

明蓁忙活了半天,人也乏狠了。从那堆东西里翻出一包药,让丫头拿去熬,她则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等洗漱好,那药也煎好了。</p>

打发了丫头,她端着药下了密室。才走下去,就听见一阵铁链子的响动,看来是人醒了。</p>

果然她一出现在孟小棠的视野里,他就疯了一样冲过来。但他忘了铁链子,冲力太大,到最后反而被那惯性带了回去,跌倒在地上。</p>

明蓁端着药碗,站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呦,你这起床气儿比爷还大。”</p>

孟小棠被那铁项圈勒了一下,猛咳了一阵。人在病中,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想干什么?”</p>

明蓁确认自己安全了,才把药碗放下,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孟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我的宅子啊,你自己摸进来的。我要放你走,你还非要留——你不会都忘了吧?”</p>

她咯咯笑了两声,“我想干什么?”。眼珠转了转,“我想……用什么法子折磨你啊,你不是让我有什么法子都使出来吗?我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呢。”</p>

孟小棠的胸口猛烈地上下起伏,他一动,脖子上的链条就一阵哐当乱响。“明蓁,你最好一刀杀了我!”</p>

明蓁站起身,“晓得了,最好一刀杀了你,否则你要找我报仇。可惜啊,我这人不喜欢杀人,就喜欢‘折磨’人。要报仇,等你有力气了再说吧。药给你煎好了,哦,对了,我放了半斤砒霜在里头呢。想死就赶紧喝了。”</p>

她不耐烦地捶了捶胳膊,“真是的,这两天真是给你折腾死了。”说完,也不管他了,径自出了密室,放下床板呼呼大睡起来。</p>

第二日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好天。明蓁今天要去武正军营。因是去“寻未婚夫”的,那就要拿出未婚妻的样子。</p>

明蓁以庶女之身,能在明家那种大宅子活得这样潇洒顺意,除了明老爷的偏爱,还有就是自己的生存之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该放下身段时,绝不硬挺着。什么面子里子,不值钱,没大用。</p>

明蓁叫小梅给她找了女装出来,坐着马车去了武正军营。这一路她都在想那沈姓的名字,可一直到军营门口也没想起来,只得去碰一碰运气。</p>

那岗哨的人见是辆豪华的马车,虽然将他们拦了下来,毕竟态度还算好。</p>

这武正军是郁亲王那一群洋务派的嫡系,不受洛中总督辖制,所以就算明蓁亮了腰牌,在这里也不顶用。但毕竟是总督大人家的小姐,这些人也不敢给她脸色看,只得好声好气地同她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进入。</p>

明蓁使了眼色给小梅,小梅上去趁着手帕一遮,就塞了二两银子到了那队长模样人的手里,还赔着笑道:“我们小姐来找人的,有要紧事。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p>

那兵头得了好处,又换了说法,“不知道小姐要找哪一位?”</p>

明蓁刚才就想过了,武正军十来个营,几千号兵,还有步队、炮队、马队什么的好几科。人海茫茫,捞个人出来可不大容易。但既然是曾少铭的朋友,好像两人又曾是同窗,那肯定不可能是小兵,大小应该是个官。更大的官应该也不是,她陪明老爷参加过一回宴会,那左、右翼统领好像没有年轻的。便是说:“找沈大人。”</p>

“沈大人?小姐是找沈大人,还是小沈大人?”</p>

“怎么?”</p>

那兵头一笑,“沈大人是咱们学堂监督,沈玳君沈大人;小沈大人是咱们左步队营统带沈彻,因为年轻,咱们都喊他小沈大人。”</p>

对,沈彻,就是这个名字。明蓁心中大喜,面上不露声色,“我找小沈大人。”</p>

“哦,这样……那可不大巧。今日有德国的教官来,小沈大人陪着在营地练兵呢。”</p>

明蓁又加了几两银子,那兵头还是给她“通融”了一下。</p>

小梅留在了马车上,明蓁戴好风帽随着那兵头进了营地。虽连下了几日雪,练兵场上早清理干净了。远远望去,上百号人排成方队,正在一个人的指挥下演练。离得远,明蓁看不清他长相。</p>

那兵头领着明蓁去了沈彻的值房,沈彻的副官正好从值房里出来,听闻来意,也不敢擅作主张,就请她去值房里休息,因还有公务,连茶都没来得及上就走了。</p>

明蓁打量这值房,房间不大,一头垂着帘子,大约是休息室,另一头应该是办公、见客的地方。其间陈设可谓简陋。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洋文书,书上压了一支钢笔。</p>

曾少铭也会洋文,看来是这个人没错了。她将房间内打量了一圈,只那墙上一幅字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p>

这是一幅苍鹰图。明蓁也学画,自小是受过名家指点的。见这画里苍鹰立于堆雪枯枝之上,双目炯炯,棱角分明。虽未展翅,姿态雄然,一股霸者气象。看那落款,也不是什么名家。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画艺不算精绝,倒是风骨夺人。</p>

明蓁看了会儿画,便捡了张椅子坐下。这一等等到了日落西山,值房里的光线也暗了起来。那姓李的副官先回来了,有些意外她还没走,便道:“沈大人应该快要回值房了,烦请小姐再等片刻。”然后贴心地将电灯打开,又匆匆走了。</p>

明蓁在报纸上看到过,沪上早些年建了自己的电厂,洛州也有样学样,弄了个小电厂。不过电费昂贵,能用得起电灯的还算少数。明老爷为了清廉的形象,不想落人口实,自不会堂而皇之拉电线装电灯。</p>

她好奇地走到灯下,仰着头研究着所谓的“自来月”,想知道那电灯泡会不会像火焰一样发烫,便伸出了手,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两下敲门声。</p>

门其实是敞着的,大约是怕惊吓到她。明蓁转过身,看到那人的时候怔了怔。</p>

是个身姿英挺的年轻男人,和曾少铭年纪相仿。一身蓝呢子军装,一双长筒马靴,英气逼人。军帽下的一双眼睛清冷且有神——是之前制服疯马的那个人。</p>

但那人似乎并没认出明蓁,只疑惑地问:“小姐,你找我?”</p>

明蓁向他行了一礼,也不拐弯抹角,“我姓明,叫明蓁。见过沈大人。”</p>

这名字让沈彻的眉头动了一下,显然是早有耳闻。至于是怎样的耳闻,明蓁没有兴趣。</p>

沈彻摘了白手套,抬了抬手,“原来是明小姐,请坐。”然后叫副官上了茶。</p>

明蓁颔首款款坐下。</p>

沈彻见她一身大红色斗篷未解,坐下时露出月白色绣花夹裙,裙角盖住了脚面,看不出是不是裹过脚。双手端茶时,露出一截穿金戴玉的皓腕。</p>

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仪态端庄,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深宅大院里女子惯有的扭捏和拘谨。实在同传说里乖僻荒唐的“明五爷”难以扯到一起去。若不是那通身的气度,沈彻都会当她是个冒牌货。而且,这女孩子竟然有一些眼熟,忘了在哪里见过。</p>

“不知道明小姐前来,有何指教?”</p>

明蓁装模做样地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缓缓放下茶杯,“敢问大人可认得曾少铭,曾四少?”</p>

沈彻点点头。</p>

“小女子听少铭说过,沈大人是他的挚交好友——想必沈大人知道四少是我的未婚夫吧?”</p>

沈彻仍旧是点点头。</p>

明蓁轻叹一声,“不怕沈大人见笑,四少有半年没联系我了。小女子实在束手无策,这才冒昧前来。希望大人能施以援手。”</p>

沈彻眉头微挑,并不掩藏他的意外。</p>

明蓁将他的表情都收在眼里,垂下眼故意盯着一处看,看得双眼酸胀,本能地聚起了眼泪。直到眼眶子里蓄了些水汽,这才抬目看向他,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p>

“其实同沈大人说这些,实在是很失礼。只是我同四少的婚事,家父实在不看好。如今四少许久都不曾登门,也不肯定下婚期。家父说我青春所剩不多,不想被白白耽误了,所以动了要退婚的念头。”</p>

说到这里,明蓁美目一眨,一滴泪从她眼眶子里滚下来,顺着那粉白细嫩的脸庞缓缓滑落,像荷塘芙蕖新叶上一粒滚动的晨露。</p>

她拿帕子沾了沾眼泪,继续道:“但我同四少是娃娃亲,青梅竹马,悠悠数载,情根深种,早已认定彼此。四少同小女子相约,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p>

如今,家父相逼,小女子怕无力反抗,所以需得四少相助……倘若不然……小女子自不会做那背弃誓言之辈,若反抗不过,那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p>

沈彻暗想,若不是曾少铭说过明蓁不少事,怕他真要被这个女孩子骗过去了。这出神入化的演技,也真叫人叹为观止。</p>

他瞧着瞧着,唇角下意识地浮出一点轻笑,他端了茶杯也缓缓啜了一口,然后拿定了主意。</p>